任谁在清晨被本不该出现在独居的家里的嘈杂声吵醒,都会瞬间爆发的。所以,这次壁虎狠狠从我手臂上咬下一块肉时,我难得觉得自己理亏。
我们在搏斗中砍断了一条床腿,掀翻了沙发,引来楼下住户从窗口传来的大声谩骂,最后在即将波及有着玻璃台面的茶几时,我将一根赫子插入沙发垫,刹住脚步,另外三根赫子捅进壁虎的侧腹,将他压在地上,终止了这场交战。
“今天真是抱歉了,大守先生。不过我觉得你这种人渣也没什么安稳过日子的权利啦。”我喘息着从他身上爬起来,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让自己不那么窘迫。
“为什么你现在老是叫我大守先生?即便是为了与青桐树那段日子划清界限,还不如像纳基那样叫大哥呢。”躺在地上慢慢恢复被敞露在外折断的肋骨的壁虎用嘶哑的声音问。
“才不要。大守……壁虎先生的年龄都足够做我爸爸了吧?我才不想叫你大哥。”
“可你一个高中生年纪的小孩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一口一个大守先生,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房产中介。”
“那我不老往这儿跑了,直接住下来算了。”
调侃着,我瞟了一眼那间空置的卧室。如果真的要多住一个人,这儿还需要加一张床。
壁虎顺着我的目光也移开了视线,他默默盯着从窗户洒进空房间地面的阳光半晌,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一直被你这个小鬼按着打,我也不能再心安理得地当纳基的大哥了啊。”
这句话在我心里敲响了警钟。如果他对我不再忌惮或失去兴趣,他下一次出手的对象就可能是我无法预测的其他食尸鬼了。
——如果要避免事情发展成那样,果然还是要结束这种势均力敌的对抗、干脆地让自己以绝对的实力优势控制他……甚至干掉他、吃了他吗?
我郁闷地把沙发归位,被我揣在口袋里的手机这时忽然响起了消息提示音,我顺势掏出手机坐下来,按亮屏幕,意外地发现是永近英良发来了line消息。
——“希望没有打扰到小浅海休息!只是想确认一下你应该已经安全回到家了,如果是睡醒后看到消息的话也可以回复一下哦?”
“是佐藤君?”壁虎说着从地上爬起来,听他的用词,他应该已经平静下来了。
“啊,对。”我随意地点点头,熄灭屏幕,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便在壁虎的注视下打开翻译软件,半参考着打字回复。
——谢谢你,英君,你是个好人……好人应该用什么形容词?算了,就用亚撒西好了。然后……我已经到家了,但英君追问得这么紧,会让新认识的女孩子感到不安的?
在我组织好语言,按下发送后不久,永近英良就回了消息:“Theresnoneedtoputのafteradjectives”,后面还带着一个眨眼的系统表情。
我望着这句话思考了几秒钟,愕然意识到,代表“的”的の是我最先记住的日语假名之一,出于“形容词后加白勺的”这一执念,我习惯性地在優しい后面打了个の,平时说话时我确实也会犯这个毛病。
——白嫖到一个高阶日语老师挺好的。虽然他的行为举止老是让我一惊一乍的。
我苦涩地想着,疲倦得在沙发上躺倒。走向自己卧室的壁虎经过我身边,撂下一句:“壁柜里有备用被褥,想用也行,别忘了放回去。”
“不用了,我穿的多。”我咕哝了一声,将手臂横放在脸上挡住阳光,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放松下来,坠入忙碌一晚后应得的沉睡。
……
我醒来的时候,壁虎并不在屋里。手机屏幕上显示上午十一点,采光差劲的客厅相对亮堂了不少。这间屋子里这么安静,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揉着眼睛走到卫生间洗脸梳头,琢磨着我和壁虎之间的和平共处是不是变得诡异了点,出门去赶回二十区的地铁。
有了上次遭遇的经历,这次我打开佐藤家的门,看到八惠子正与佐藤一人捧着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看蝙蝠侠,已经不会觉得多惊讶了,反而有种自己闯入了别人家的别扭感。
“啊,小森小姐。”八惠子更先听到我进屋的声音,条件反射般地就要起身,佐藤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回头笑道:“又去找杰森的麻烦了,‘弗莱迪’?”
“唯独你没有资格跟我玩这个梗,佐藤先生!”我抱怨一句,自觉窝回自己的房间继续补觉,把二人世界留给他们。
晚餐时间,佐藤敲开了我的房门,我睡了将近一整个白天,脑袋昏沉得不行,甚至没注意到八惠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我迷迷糊糊地端起餐桌上的咖啡壶为自己斟上一杯时,佐藤在打开门时说的话才随着神智的回暖而从耳朵正式流入我的大脑。
“……你说夏日祭?”我端着咖啡杯的手停在了嘴边。“那个几乎每一部动漫都要加一段剧情的夏日祭?”
“嗯,梦魇里有不少小孩子,负责这一块的干部说,想组织他们去祭典上玩,我和八惠子也要去带队。你要不要也腾个时间跟我们一起去逛逛?”
“不了。”我回想了一下回家时自己的瓦数,立马否决了。“我以前确实憧憬这个,但纯粹是因为章鱼烧啊巧克力香蕉啊鲷鱼烧啊这些平时吃不到的东西!现在我已经不能品尝小吃了,去逛庙会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和想出去玩的同事串班,能多赚一笔人情是一笔嘛!”
“小浅海啊……真是没一点女高中生该有的活力。”佐藤无奈地吐槽。
“有什么办法,是你要我做梦魇的干部的。说到底我又没有在念高中。”
……
事实证明,是否富有活力跟年龄根本没关系。第一个为了一个月后的夏日祭而主动和我提出串班的居然是气质堪称成熟上班族的人气头牌女服务生,我不知道她的具体年纪,但她看起来至少是大学生了。
——不过当一个黑长直的小姐姐眨巴着水灵灵的黑眼睛双手合十说出“可以拜托你吗,小森君?”这种话时,我怎么可能拒绝得出口?
就这样,我本来还稍微抱有一丝兴趣的祭典活动我是彻底去不成了。为了让自己找回一点心理平衡,在祭典前两天那个串班串出来的额外休息日,我没有再去监视壁虎,而是穿上了没有红绿条纹的常服,到街上去闲逛散心。
——总觉得,不能买零食,逛街也变得毫无吸引力了呢。
我把两手插到兜帽衫的口袋里,不甘心地将视线扫过街边装修精致的点心店。我简直可以用想象重现那些蛋糕和饮料的味道,但我只能咽下自动分泌的口水,告诫自己,那些东西我以后再也享受不到了。
我快步离开小吃街,接近了商业区。周边的店铺大多变成了饭店、写字楼和大型商场。似乎是赶上了周末的补习高峰期,街上三三两两地走着身穿校服的学生,有神色匆匆赶路的,也有在商场里试听CD、欣赏饰品的,我也拐进一家商场蹭空调,注视着从眼前经过的人群,头脑缓缓地放空了。
不到一年前,我也是过着学校和家两点一线日子的学生呢。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就像是上辈子一样。那时我什么都讨厌,什么都看不起,不喜欢学习,也不喜欢打游戏,不喜欢埋头刷题的尖子生,也不喜欢左右逢源的交际达人,讨厌集体活动,也讨厌单独一个人。归根结底,或许我单纯就是厌恶无能的自己,又出于无谓的骄傲不想承认罢了。没有好脾气、没有好成绩、没有漂亮脸蛋也没有好朋友的我,在这里被迫从零开始拼命了,但是……到现在为止,我干得好像还不错。
——果然只要解决了吃饭问题,就没必要为了未来如何养活自己而焦虑了。也不需要害怕回应不了父母的期待……
想到这儿,我悠荡着踢地的脚尖停了下来。
拥有了足以自保的力量后,我可以把在东京的生活视作一场虚拟现实大冒险。但有些东西就算我再怎么忽视,再怎么用虚构的身份将他们掩盖下去,他们还是会从我记忆深处破土而出,在我眼前招摇。
——这究竟是一场过于漫长的白日梦,还是一次记得前世的从中途突然开始的人生呢?当我在这个世界的生命迎来终结,我到底能不能回到原先的世界去呢?落到这个世界的“我”是完整的我还是类似于一个快捷方式呢?我的父母……究竟有没有失去我呢。
欢笑着交谈的女学生们的面容在我眼中变得模糊,她们的声音也仿佛离我远去了。我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这个让我不得不与人流血厮杀、用自己的血肉当做食粮的世界上,也存在着与我曾所拥有的一样的日常生活啊。
我想迈步离开大楼,出去透一口气,却在转身时踢在了一个公告板的底座上。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公告板上的内容,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高槻泉先生サイン会。
现在我还不能很快辨认出片假名,但前面那五个大字我可认得清清楚楚。
——这应该是我距离艾特的社会身份最近的一次了吧。
我暗自感慨着,顺便感谢这个在我视野里蹦出来的名字给了我一巴掌把我打醒了,重新迈开步子,但外面燥热的空气拍在我脸上的同时,我猛地反应过来,自从我从魂游天外中缓过神,就有一股略有些熟悉的气味萦绕在我的感知范围内。一开始只是隐隐约约地浮动在远处,但这股气味的存在感愈加靠近且明显了。
——食尸鬼的气息。就在我半步之外,与我擦肩而过。
我咽了一下口水,掩耳盗铃地屏住自己的呼吸,站定在原地紧盯公告板。但那个比我稍矮一点的身影在我身侧停住了,我听到她转头所发出的发丝簌簌声,随后响起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签售会的会场,在里面哦。”
我一再警告自己别趟浑水,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驱使我扭过了头,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名娇小的女子,她一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模样,眼神朦胧地朝我弯起嘴角,长发蓬起来好多乱糟糟的卷,呈亮眼的绿色,与神代利世头发的紫色一样让我怀疑人生。
——这就是艾特,独眼之枭,aka高槻泉吗?
我又恍惚了一瞬,好不容易才找回声带震动的本能:“啊,抱歉,我就是看看……我没有读过这位作者的书……”
高槻泉听我磕磕巴巴地说完,忽然收敛了笑意,定睛直视着我,语气也变得淡漠:“你的鼻子可不会欺骗你,现在还在演,不累吗?”
“唔!……”
我警觉地向后跳开,直冒冷汗的脊背几乎贴上后面的墙,现在只有身周来来往往的路人的存在才能提醒我不要在公共场合爆出赫子了。
“放心吧,我还有工作要忙,没时间把你怎么样。”高槻泉没有要靠近我的意思,随意地摆了摆手。“亏我还建议过多多良先生把你放在身边好好看着,但我们真没想到你那么早就跑掉了……只是个假想敌而已啊,太让人失望了。”
说到这儿,她反而露出了笑容,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小跑着赶向了会场,叫人完全看不出这是个可以与一大队高等搜查官混战的存在。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平息自己的呼吸,让身子不再紧绷。虽说我本来就不希望艾特注意我,但比她的话语更加让我难受的是,无论基于心理底气还是实力资本,我都无法反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