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浅海?能看到我吗?”
有人在我面前摆着手。
“她的眼皮在动了。”
一个更轻柔的女声从远一点的地方飘来。
——神代利世?!
我背后一凉,想要立刻跳起来,但随即又想起来,神代利世听上去不是这样的,我以前在别的地方听到过这个声音。
——是和佐藤同组的那个……yaeko……八,什么,子……那个应该是叫八惠子的女子吧?
“喂,小浅海,你能听到的吧?”
——对了,这个嗓音属于佐藤。
沉重的身躯被他持续的呼唤所唤醒。我盯着他和八惠子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让眼神聚焦,意识到自己正直挺挺地躺着。他们坐在我两侧,俯身注视着我。
“佐藤……先生?”
听到我嘶哑的回话,佐藤长出一口气。他倾向后方,放松了坐姿,呢喃道:“清醒过来就好。”
我顶着天翻地覆般的头痛从自己所躺的一块木板上坐起来,问佐藤:“发生了什么?”
“这话应该由我们问你吧。”佐藤在我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壁虎把你带回来时,我们还以为你死掉了呢。”
“我记得我是遇上了搜查官,然后在逃跑的过程中遇上了赤崎小姐……我们两个打了起来,然后……然后壁虎赶到了……”
赤崎玲被赫子刺穿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闪过,我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哽住,说不出话来了。
——然后壁虎袭击了她。再然后呢?我……我是不是袭击了壁虎来着?
“飞蛾的话,应该已经被壁虎杀死了。”八惠子低声说。“我听到有人说她的尸体被送到了粮食处理班,用作没有人类储备时的应急粮。”
“什么?你刚刚怎么不和我说!”佐藤一个激灵又挺直了脊背。
八惠子像是吓了一跳,本来就细小的声音压得更弱了。“抱歉,佐藤先生!我在此之前只听到了粮食处理班片段的谈话,直到从小森小姐这儿得知了她身上发生的事,我才确定他们提到的那具食尸鬼尸体属于飞蛾……壁虎没有提飞蛾的事,所以我也没敢议论……”
“我又不是在责怪你,你紧张什么啊。”佐藤烦躁地挠了挠那头我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的厚重头发,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向了八惠子。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口腔里仿佛还残余着血腥味,但不久前腹中还燃烧着的饥饿感已经消失了。
——赤崎玲真的被杀死了吗?那是……我害的吗?
跟佐藤和八惠子稍微交代了一声,我扶着墙走出了屋子。我得去确认一下,那个在咖啡店里与我握手、将我从搜查官攻击范围内救走、威胁着我向我索取情报的赤崎玲是否真的死去了……
找到粮食处理班的房间后,我僵滞的四肢也逐渐灵活起来了。角落里依旧站着戴军官帽的小组长,分解着尸块的底层成员们低着头闷闷地持续工作,我环视房间,没有找到个头矮小的小孩子,看样子那对母子今天不在这里值班。
“小森小姐,干部那边有什么新命令吗?”军官帽小组长见到我后,令我意外地主动和我打招呼了,我有点怀疑他和上次那个冷淡的家伙不是同一个人。
“没什么……我就是,顺路来看看。”我不太想和这个脸都看不到的人交谈,打着哈哈把他敷衍过去。
小组长点点头,竟就这么放心地把我撂在这儿,转身离开了。我目送他远去,将视线投向了处理台上的肉块。
——怎么才能分辨出里面是否有赤崎玲呢?食尸鬼和人类闻起来不一样没错,可这屋子里塞满了食尸鬼……
“那个,打扰一下。”
那些披着袍子垂头工作的食尸鬼中,有一个突然来到了我面前。我望着他比我壮实上几圈的体型,小心地退后了一步,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听到管理员叫你‘小森小姐’……莫非,你是独眼的食尸鬼,小森浅海?”
“我……我是叫小森浅海,怎么了吗。”
壮汉食尸鬼听到我的回应,猛地拉下兜帽,他留着街头小混混一样的茶色背头和形状奇怪的胡子,脸上的笑容却相当直率。
“果然是你!——哦,对了,你应该不认识我,我叫万丈数一,隶属于雾岛绫人——就是那个最年轻的干部——平时我会负责一些外出调查的工作,在上次的调查行动中,我遇上了以前有过交集的响尾蛇互帮互助小联盟手下的成员,他还带着‘医生’笛口,他们说在与搜查官的冲突中,响尾蛇和一个名叫小森浅海的独眼孩子跟他们失散了,当时好像也有青桐树的干部介入。最近青桐树里我的同僚们与响尾蛇的同僚们搭上了线,我又听说壁虎手下添了一个疑似是独眼的小弟,正想着会不会是你——”
“万丈先生,请你说得慢一点!”我快要跟不上他了,连忙拜托他停下来。“你知道笛口先生现在在哪里吗?”
“他们应该是去二十区的庇护所——‘古董’咖啡店了。我还打听到,响尾蛇手下也有好几个人在那附近打听同伴的消息。等到下次调查任务,我正好也打算去二十区……”万丈数一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放慢了语速。“抱歉啊,我光顾着自己说话了,小浅海,你来粮食处理班,是因为飞蛾吗?”
“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医生向我提过,小浅海是个没有捕猎过的孩子,希望我们在青桐树里看到你的话能照顾你一下。”
——原来笛口朝木还挂念我。
得知这个消息令压得我喘不上气的压力稍微缓和了一点。但赤崎玲的生死还像是沙砾般硌在我心头,我深吸一口气,向万丈数一确认:“飞蛾真的被杀了吗?”
万丈数一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严肃地说:“是的。早上,我们分解了她已经支离破碎的尸体。我把她的肩胛和面部保留得相对完整,你要去看看吗?”
“好的……请让我看一看。”
得到我的肯定回答,万丈数一把我带到了一张处理台旁边,桌脚旁的容器里装满了分割好的肉块,他从整齐摆放的那只桶中取出几块肉,又从盛放不规则碎肉的桶里取出一枚头颅,摆在了台子上。
“这就是‘飞蛾’仅存的能供人辨认的部件了。”
赤崎玲眼睑微闭,露出玻璃珠般混沌的眼球,我本来也不擅长记人脸,这样的面庞更是让我不敢认,但当我伸手触碰到她还残留着与骨骼贴合痕迹的肩胛肉块时,一股恐怖的熟悉感顺着我的指尖直蹿上了我的脑门。
——我曾这么触碰过她的肩膀。
这个认知浮现的同时,我眼前掠过一副摇曳不清的画面。
——我把一动不动的赤崎玲按在身下,撕咬着她的肩膀。吃掉了萎靡的赫子,再吃赫包,吃掉了赫包,再吃已经冷却的肉……
我倒吸凉气,用力按住太阳穴,可头痛愈加剧烈,那些在黑夜中影影绰绰的画面闪烁不停。它们应该是发生在昨晚的事,但我对于我做过这样的事全无印象。
“不该是这样……我没想……我根本不想伤害她……”
我呢喃着扶住桌子,以免自己倒下,站在一旁的万丈数一忽然深吸一口气,戴好兜帽,拍拍我的肩膀,迅速退回了工作岗位。我抬起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看到了和小组长一起回来的壁虎。
“你没想怎么?不想伤害谁?”壁虎扬着下巴,傲慢地笑了出来。“吞噬飞蛾赫包的可不就是你吗?感觉如何啊?”
“我没有!……我不是……”
面对着壁虎,我再次失语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得撞在墙上,伴随着后背的疼痛,我敢说我听到了墙皮和砖屑大片脱落的声音。
“——你没注意到吗?你闻起来已经不那么像利世了,你所吃下的血肉,已经化作你的一部分,改造着、扭曲着你,永生无法割舍了!”
“利世小姐?……”
不远处的万丈数一低呼出声,惊讶地抬头望过来,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食尸鬼连忙捂住他的嘴把他拉向后面。看到那个防毒面具时,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万丈数一也在动画里有过出场,虽然只有一小部分,短暂到让我记不住他,但他确实是神代利世的追求者。
我脑海里掠过一丝对于万丈对利世的在意是否会引起壁虎施虐欲的担忧,又有点期望壁虎能把兴趣转向他,但壁虎好像没有分心注意背后的杂音,我的走神反而更加激怒了他,他揪着我的胳膊把我径直甩出了窗户,我大脑一片空白地砸到了对面那幢楼的墙上,也没能集中注意力放出赫子来自保。
——我害死了赤崎玲。我共食了她。
这个念头将我全身心填满,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悬崖前踏出最后一步,坠入了深渊。
——我真的变成食尸鬼了,变成了会与同类自相残杀的恶鬼。
壁虎蹿出粮食处理班的房间,他抓着我的脑袋把我提起来,在空中不住地摇晃。
“干嘛趴着不动?告诉我,共食了飞蛾后感觉如何?她在搜查官那里的评级,几乎可以上S了呢,与你最开始共食的那些废物不同吧?”
——我才没想去共食别人!那个叫山下的食尸鬼只是个意外而已!不要拿你那不正常的价值观来评判别人的行为啊!
我本能地抬手去握他的手腕,想要缓和一点发根被扯的疼痛,他在这时忽然放手,我重新跌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喘匀气,他就一脚踩在了我胸口,在我眼前举起左手,捋下袖子露出腕部,那里赫然印着一块看上去颇新的疤痕。
有关昨晚的记忆片段不由自主地一一浮现,我感到五雷轰顶,读不出壁虎凑近过来的粗重呼吸中是否掺杂怒意,只能凭借混乱的回忆猜测——我咬伤他了?
“明明挺能干的,甚至能从我身上掠夺,在我身上留下印记,为什么要抛弃昨晚的那股冲劲?”他将指关节压上我的嘴唇,我顿时尝到了牙齿硌破口腔所渗出的血腥气息。“难道你还想继续伪善、继续软弱下去?快给我接受事实吧!之所以落到这步境地,都是因为你自己的弱小——要想不被掠夺,就得去掠夺他人!”
“那时候……那时候我完全没有理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明知道这反而会惹他不满,却还是止不住地挤出苍白的辩解。
壁虎眼瞳紧缩,将手抬离我的脸,攥紧了拳头。就在他即将挥拳下来时,另一只裹在白袍里的手臂将他拦住了。
“壁虎,收敛一下。”
因恐惧而两手挡住脸的我小心地抬眼望过去,看到了立在一侧的多多良。他面对气势汹汹的壁虎,仍然是那副淡然的神色。
“多多良先生?我管教自己的手下的人不碍着你们的事吧?”壁虎没有松懈手上的力气,深呼吸着问。
“你在破坏楼房,而且不是第一次了。本来建立修缮班就很浪费人手,我不觉得无谓地给他们增加工作量是个好主意。”
面对多多良的陈述,壁虎咂了咂嘴,缓缓放下手,背后的赫子却突然爆出,避开我背后的墙壁,竖直捅进了我的肚子。我猝不及防,被擦过刺伤的双手胡乱抓向赫子,像昨晚的飞蛾一样徒劳地挣扎着想要脱身,口中漫无目的地呼唤出了多多良的名字,我自己都不确定我是不是想求援。
多多良歪过头斜睨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着死去的动物般淡漠。
“不破坏建筑就好了,对吧?我必须让这个笨蛋明白,成为我的部下……不,成为食尸鬼意味着什么啊。”壁虎自言自语般说着,抽出赫子,将泥土和碎肉抹在了我身上。
多多良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之前的那个猎物,是响尾蛇帮你搞到的吧。昨天我也想着你会不会干脆逃回医生身边,结果你真的在诊所那儿。”壁虎在我模糊的视野中蹲下身,抬起我的下巴,让我直视着他。我不敢撒谎否认,也不敢点头。
“算了,那都不重要了。今后的任务只能由你独自完成,反正按理来说,你该有那个实力。”
壁虎的手移向了我的伤口,猛烈的灼痛让我腹部紧缩。我随着他的动作低头看去,发现他摩挲上了我肚子上那个空洞,伤口边缘正在蠕动着,像显微镜下的细胞分裂一样生出一丛丛肉芽。
“你可是不逊于尼可的不死之身啊,该惊喜才对。既然你有共食的本能和吸纳那些力量的资质,就得承受它带来的痛楚和错乱,然后变得更强——这是我对你,最基本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