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海

佐藤帮我把流浪汉抬到我背上,让我背着他走向大楼。有了食尸鬼的体质,这种重量我也能扛得动了。我一触摸那冷却的皮肤就感到反胃,两手紧紧揪住他起了很多毛边的衣服,尽量不去碰软塌塌的肉。壁虎嘱咐过我,猎物要交给第一排最右边那幢大楼里的粮食处理班。我们赶到那里时,他居然亲自站在那里等。

面对站在距他几米处不敢再上前的我和佐藤,壁虎捋起袖子,看了看表。“提前了几个小时。我倒还指望着你们能迟到的……之前的玩具真是销毁早了。”

“壁虎……先生。这是我的……任务成果。”我努力不让自己回忆在我之前那位“玩具”的惨状,缓慢而清晰地把斟酌出的字词说出来,放下尸体,搁在他脚前。

竹笋形的赫子从壁虎身后生长而出,他穿透尸体的腹部,把它提到面前,注视着我留下的那个洞看了一会儿。

“算你合格了。”

比起我捕到了猎物这件事,断裂骨头和破碎肉/体的触感好像更能让壁虎满意,他把尸体甩进房间,砸在血迹斑斑的案板上,任本来还称得上完好的躯体摔得七零八落。桌旁的青桐树成员吓得往侧面闪躲,我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搂着一个格外矮小的身影,再仔细端详那兜帽下露出的半张脸,我认出那正是当时在趣味屋里给我喝水的女人,她正把自己的孩子护在怀里。

——她原来是粮食处理班的吗?……还是说所有人都是轮班的?

我偷偷望向佐藤,佐藤微微颔首。我之前向他讲述过我在趣味屋里得到一位母亲帮助的事,那么小的孩子在青桐树不常见,他应该也知道我说的就是那两人了。

壁虎转身准备离开,中途脚步停顿,回头做出下一步指示:“下次出行时间是明天。你就先在基地范围内自由活动,顺便打听一下尼可去哪儿了。至于佐藤君……我们的人会给你安排工作。”

说着,壁虎把一个戴着骷髅面具和军官帽,像是小组长的人从门口揪到佐藤面前。佐藤低眉顺眼地应了下来。只要参与了工作,他就有机会和他的同伴碰面了。

至于我?我怎么知道有什么自由可活动,又怎么敢去向其他食尸鬼去问那个尼可的事。军官帽小组长把佐藤安排走了后,抱着胳膊靠着墙继续在粮食处理班监视。我不知道他的视线到底在谁身上,但他面具上的两只眼睛看得我浑身不得劲,我原地踌躇半晌,找了个借口走进屋:“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小组长指了指楼上,没说话。

——求你出声好不好。

气氛变得更僵了,没有面具的我决定去找离开青桐树时脱掉的袍子。这样一来至少我能有个兜帽,避免与其他食尸鬼正面相对。路上,有的走廊被倒塌的墙砖堵住,有的地面上铺着木板来挡住漏洞,有的楼梯没有栏杆,甚至从中间断掉,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袍子,途中目睹了好几个班分解肉块,也没和任何人搭话,找了个空房间,缩到角落里,闭上眼睛尝试睡觉。

——距离壁虎说的下次出行时间还有挺久的。在那之前能问到一个人就算我没无视壁虎的命令。

……

睡不着。

虽然昨晚完全没休息好,但那令人提心吊胆的运送猎物的经历过后,我的神经还处于兴奋状态,我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要动起来做点什么。

按照刚才上楼时摸索出的安全路线,我重新下楼,来到了室外。全青桐树上下没人制止我的自由行动,我变成了壁虎的直属部下这回事似乎已经人尽皆知了,路上还有两个戴骷髅面具的家伙和我点头打招呼。

青桐树基地被树林围绕,我为了远离每一幢大楼都散发着的血腥味,冲着基地后方走了过去,绕过楼房后,一片漫无边际的海面陡然出现在了我视野中。

要想去往海滩,必须攀下一座不高但挺陡峭的山崖,我不知道走得太远的话会不会属于“擅离基地范围”,便停在了山崖上方,蹲下来用手指在荒芜的土地上圈圈画画,注视着循环往复的海浪。我地理不好,现在也搞不清东南西北,但在看到海平线的那一刻,妄想不由自主地开始无限生长——如果渡过重洋,就能回到我自己的家,该有多好啊。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突兀地在我身后响起。

“也没干什么……”我下意识地说了一半才回头看向来者,那身白西服映入我眼帘的同时,我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壁虎手插口袋站在我身边。

“那个,呃,kai!”我迎上他的目光,连忙跪起来,伸手指向大海。“我在看海!我老家在内陆所以除了旅游以外没有看到海的机会,不像日本是个岛国无论在哪里都离海很近……”

——糟糕,因为太慌张反而滔滔不绝了。我在说些什么鬼。

我咬住舌尖,迫使自己闭嘴别胡诌了。

“对,你和多多良讲同一种鸟语来着。”壁虎叨咕着,看看我又看看海滩,冒出一句:“你会游泳吗?”

我担心要是我不会游泳的话,他说不定会突发奇想把我扔进海里看我惊恐的反应,立刻用力一点头:“我会!”

壁虎皱起眉。“你就不能站起来说话?”

“诶?……嗯!能!”

——本以为把态度摆得谦卑一点就能让他心情变好,看样子做得太过适得其反了。

我暗暗感叹着榻榻米跪姿太容易让腿麻了,拄着地面尽快站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与壁虎面对面而立,我的视线堪堪平齐他的脖颈,我小心地向上看去,但没有仰脸抬头,试图让自己作出一副不会顶撞的姿态。

“应下我的命令时,要用‘是’来回答。”等我站好,壁虎继续挑出我的错。“不要嗯啊个没完。”

“啊……我是说,是!真的是非常对不起!”

“道歉的时候用‘gomenasai’就够了。”

“是!对不起!”

“还有,如果单独说这个概念,umi比kai更合适,kai一般是放在词组里用的。”

这回,我多花了几秒钟才搞明白,他在纠正我对“海”的发音。我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会与壁虎正常地对话三句以上,此刻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对不起?”

“你是一学到新词就只会用它们了吗?”壁虎的语气多了一丝烦躁。“给我好好说话!”

我欲哭无泪,被他这么抨击着,我真的除了“是”和“对不起”以外说不出什么别的了啊!

我们之间陷入了一阵焦灼的沉默,最终,壁虎不指望我能给他正常的反应了,自己说了下去:“大概一个月以前,我解决了一个青桐树逃兵。那时候,我在他造成的车祸现场隐约闻到了疑似神代利世的味道。现在想来,那儿离医生的住所还挺近的……”

“当时我就在那里。”我忙不迭地主动承认。“我被车撞伤了,而且不想被卷入你们的斗殴,所以害怕得藏了起来。”

“你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如果我当时注意到了你,肯定会把你的赫包……或许还有肉身吞吃干净吧。”

——这是感慨吗?还是开玩笑?他的表情可不像是在说笑的样子,我也相信他是会在捕猎到感兴趣的食尸鬼后当场共食的人。

我偷偷咽了咽口水,垂下眼帘,余光却看到壁虎的西服下摆从后面被掀起来,他放出了一根赫子,从身侧伸到我面前,尖端的棘刺顶住我的额头。

——咦。

我下意识地后退躲避,右脚踩到崖边的碎石,重心偏向了山崖下方,我的赫子遵循了求生的本能从我后腰爆出,穿破衣服扎向山壁,让我下坠的速度减缓到足以让我的思绪跟上动作的程度,弯曲着将我放到地上。我踉跄着站稳脚步,下一秒背后就遭到了壁虎纵身跃下的一击,后腰像是紧贴上了爆炸的烟花一样火辣辣地疼,我脸朝下跌在粗砺的沙石地上,堪比车祸的巨力让我翻滚出去数米之远,浸入冰冷的海水。

“别告诉我你还不会控制赫子的动向!给我学会防御背后!”

听到壁虎再度接近的声音,我用涣散的意识去感应赫子。笛口朝木教过我操纵赫子,但在这种紧急的交战中,我根本反应不过来应该让那些该死的触手做怎样的动作……总之先防御?!

两根赫子交叉成十字,挡在朝着壁虎的那个方向,沉重的下一击砸得我双膝跪地,壁虎赫子的棱角卡在我的赫子之间,我几乎能够感受到自己赫子上的鳞片被大块大块地剥落,在疼痛之外,还有种听到指甲刮黑板般的不快感。

“草!你是有什么毛病——”

我扭过身,仗着壁虎听不懂,发泄着用中文怒吼,用作盾的两根赫子反卷住壁虎的赫子扯向两边,另外两根从我腋下穿过,刺向他的下腹,但他强行甩开了我的禁锢,用赫子在我双肩上戳出几个血窟窿的同时膝击我的肚子,疼得我思维断片了好几秒。我被他扔在地上,口中流出发酸的涎水,额头抵着地面缓了不知多久,眼前的金星才一点点消失。

“即使是现在,我要吃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壁虎俯视着我嘲笑道。“真怀疑你共食起来是不是真的有作用。”

——啊,尼可说得对,壁虎是冲着我共食来的。

我拖着湿透的袍子爬起来,想起了尼可告诉我的可能性。

——他现在要吃掉我吗?我只啃过几口那个山下的赫包,实力基本没有得到增强。他看中的应该是我的赫包“原先属于利世”这一点吧。如果他在这里动手,无论是佐藤、尼可还是其他的谁,全都救不了我了。

然而,壁虎没有继续攻击,他见我起身,反而收回了赫子,从我身上摘下袍子,拎起我的胳膊,嫌弃地说:“你的力气太小了,跟别人硬碰硬就是找死,所以不要纠缠。刚刚防御的动作勉强及格,但接下来抗住我的尝试简直愚蠢。”

“呃……是?”我被他拉得向前一个趔趄,海风吹过湿漉漉的羊毛衫,我的声音止不住地打颤。

“按理说,以你的体型,锻炼敏捷度应该是最佳选项。但你思路太直了,这一点和力气一样一时半会儿锻炼不出来,你干脆就别闪避,专注进攻。你有四根赫子,要同时利用它们,从不同的方向和角度发起突袭。”

“是?……”

“我想你已经切身体会过了,鳞赫食尸鬼最大的优势就是恢复力强,而你的恢复力在鳞赫食尸鬼中也尤为突出。所以别管那么多,上就是了。”

——可我记得鳞赫也是所有赫子中最脆的来着。边碎边恢复边干架什么的,一听就开始痛了。

我回忆着动画,不太确定到底要不要质疑。或许是因为我沉默了太久没有给他回应,壁虎拎着我胳膊的那只手强硬地捏住我的脑袋,另一只手直接把湿袍子按在了我口鼻处。

“——你在听吗?”

他低哑的声音传入我因突兀的窒息而嗡鸣的耳中,宛若惊雷炸响。我拼命点头,扯住袍子袖子想要摆脱,刚要迈动两脚,就被他提离了地面。承受了我全部体重的脖子像是要被抻断,我眼前再次染上模糊的红黄色虚影,盖住壁虎逐渐扬起享受的笑容的脸庞。

这几天来,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觉得“这次绝对要死了”。虽然我确实活到了现在,但无论是哪一次冒出这个想法,绝望的感受都同样地真实。这一刻一如既往,死亡的念头在我脑海中蔓延开来,就在这时,壁虎松开了手。

我咳嗽着大口吸入被隔绝了近一分钟的空气,壁虎握住我的手臂保证我不会重新跌坐下去,俯在我耳边慢条斯理地说:“打穿肺部和气管让人窒息能够事半功倍。捕食的时候注意学学人体结构。”

——是。

我张开嘴,喉咙却疼得发不出声。在经历了刚刚的生死挣扎后,就算我以后不会真的去攻击别人的肺部,壁虎那恐吓般的话语也已经深深烙印在我心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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