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了朝霞的颜色。
我坐在单元门口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那片蔓延开来的赤红。
二璐与我谈过出逃计划后,壁虎揪着我练习了一天的格斗,之后就又轮到了我的外出捕食日。我心神不宁地游荡了一天,在约好的川边大妈家楼下等待,直到二璐算好的出逃日第二天一早,佐藤他们也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随着时间流逝,街上出现了照常工作和上学的行人,闲待在居民楼下的我显得与他们格格不入。为了避免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我回到了川边大妈家里,又等到了中午,最终直至傍晚。
——是我记错日期了?我希望只是我搞错了,但我的理智告诉我,事情果然不会那么顺利。出逃计划……八成是失败了。
佐藤怎么样了?万丈怎么样了?金木研是否被关进了趣味屋?这些问题盘旋在我脑海里,我连割肉敷衍任务的心思都没有,不到回程的日子就匆匆赶回了十一区。
青桐树的基地一如既往地充满沉闷又忙碌的气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气氛有些沉重。我努力掩藏住自己的焦急,来到粮食处理班,但熟悉的房间里却看不到一张认识的脸,只有那个戴军官帽的小组长向我搭话:“今天没有猎到猎物吗,小森小姐?”
“嗯……十一区的居民警惕性越来越高了,不到晚上就都闭门不出了。”
心跳的砰砰声充斥我的耳畔,我勉强让自己保持着冷静应了他的话,随后转身走向趣味屋。
平常去往阁楼只需要爬楼房外部的防火梯,所以我已经有很久没有打开过趣味屋的正门、走进这个造就我噩梦的房间了。我刚把手放到门把上,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那是熟悉的金木研的声音,明明还隔着一层厚重的门板,却比隔着屏幕听起来更加悚人。我自己的皮肤下仿佛也浮起了曾经的疼痛,我头脑发涨,脚趾蜷缩,呼吸困难,不自觉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全身肌肉紧绷,试图压下早该不存在的伤痛。
“哟,浅海。”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大门开合的声响,壁虎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双膝着地,两手也撑住地面,深吸着气,好不容易才抬起头。壁虎的白色面具和浅色马甲溅上了几层或干涸或新鲜的血迹,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但他平静的语气和隔着面具俯视我的眼神都令我胆战心惊。
“没……没什么。”我掐着自己手臂内侧的肉,咬牙说道。“我……只是好久没听到房间里有人在了……”
“既然你来了,就去收拾一下里面的残局吧。你应该熟悉清洁工需要做什么的,不是吗?”
壁虎用拇指示意了一下身后,便走向了主楼群那边。我跪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抓住门把,重新站起来,踏上了屋内那片黑白格的地砖。
以前被锁住时,我没有多少余力去注意周遭的环境。现在看来,趣味屋简直空旷得可怕。金木研和当初的我一样,被禁锢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他被剪掉的脚趾在缓慢生长,趾甲已经因为瘀血而发黑,他大口大口地抽噎着,听起来随时有可能窒息过去,眼泪和汗水沿着他的下巴滴落,湿透了他的裤子。
走到金木研面前仿佛用尽了我的力气。我在道具架旁颓然跪倒,那些熟悉的钳子、针管和手术器械让我胃里翻涌起一股呕吐的欲望。
“小森……小姐?……”
金木研微弱的呜咽中,吐出了我的名字。
“金木先生?”我扶住他的膝盖,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看到我了。“金木先生,发生什么了?我在会合的地方没有等到你们……”
几次粗重的喘息后,金木研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对不起,小森小姐……明明你都已经提醒过我们……我们还是……被尼可和壁虎……拦截了……”
——被发现了?……那也就是说?!
“壁虎……抓住了我们……万丈先生的同伴,牺牲了……对不起,万丈先生明明期待着我能帮上忙……”
“那万丈先生,二璐小姐,凯女士他们,还有八惠子小姐现在——”
一张又一张面庞跳入我的脑海,赤崎玲的遗容不可抑制地又浮现在他们的身影之上。我本以为不把佐藤的名字说出口就足够抑制住心痛了,但每叫出另一个名字,一想到自己不清楚他们现在是否还活着,我的心脏又会感到像被攥紧一般的抽痛。
“我希望……他们已经逃跑了……”金木研吸了一下鼻子,呜哝的声音小了下去。“壁虎说……他只对我有兴趣……只要我愿意跟他回到青桐树,他不会管其他人……”
——怪不得我没在粮食处理班看到大家?……
心中的侥幸很快又被我自己否定。他们如果真的成功逃跑了,为什么不去二十区集合?而且我忘不了动画里的场面,万丈和他的同伴还会出现在趣味屋,还会被壁虎当做摧毁金木研心理防线的道具……
想到这儿,我放在金木研膝盖上的双手捏成了拳头,我用力跪起来,几乎贴上他的脸,急促地说:“不要道歉,金木先生,这不是你的错!我明明有壁虎直属部下的身份,却没能帮上大家的忙!请你不要自责!然后……”
思绪触及不几周前那段时间的经历时,我的牙齿自动开始打颤。我吞下一口口水,努力把自己的亲历与记忆中的动画结合在一起,抽出其中重要的桥段。
“然后就是,金木先生,壁虎可能会给你出选择题……他可能会逼你在两个人质中做选择,救下一个人,另一个就会被杀。”
“咦?”金木研倒抽一口冷气。“怎么能……那简直相当于……被我杀死的一样啊!”
“不要这么想!如果你不做选择,这两个人都会被壁虎杀掉!这样一来,无论如何,他都可以进行杀戮,而你的心理也无论如何都会受到折磨!如果他让你选择,至少让一个人活下来!……”
“小森小姐……已经经历过这样的选择了吗?”沉寂半晌,金木研嚅嚅地问。
——也并不是完全相同的选择。当时我身边只有佐藤一个人,所以壁虎只有用佐藤的肢体作为让我选择的选项。
再度想起佐藤,我感觉浑身又失去了力气。他曾经在壁虎手下逃过一劫,但这次我无法从金木研的叙述中确认他的状况,我以后会不会就这么……再也见不到他了?
金木研好像把我的走神视作了默认,哽咽着叹出一口气。“对不起,小森小姐……我不该让你回忆起糟糕的事情。”
“不要道歉!……”
——该道歉的是我。我身为壁虎的小弟,却什么都没能做到。
——不,不仅仅是如此。我只想着自己的安危,只想着要把局面保持在我所了解的范围内,不愿打破故事剧情本来应有的轨迹。如果我在医院就向金木研寻求合作,如果我更早一点向他坦白自己都知道些什么……故事的走向会不会改变?他和我是不是就都不会落到此等境地了?……
——不行。这样的话,笛口朝木就会被杀。有他最初教导我的回忆,我根本不敢想象他若是死去会怎样……虽说这也是故事本该有的桥段……不过如果我最一开始就带着金木研去找古董,像计划的那样向芳村功善全盘托出,是不是可以避免我已知的所有不必要的死亡?……
不论怎么想,我都觉得我走上了一条不能再糟糕的道路。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好清扫工作的,走出趣味屋时夜已经深了,凉风让我昏沉的头脑恢复了一丝清明。我一步步攀上防火梯,习惯性地伸手掀开阁楼的门,愣了一秒后才意识到,黑夜中,有个人影坐在楼顶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像是在等我。
——尼可。
他主动说出“晚上好,小浅”后,我自觉连悲伤和愤怒的资本都没有,心如死灰地放下门板,在他旁边跪坐下来问:“尼可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
“壁虎今天和金木君玩得很开心,都没有理我呢。”尼可微微撅起嘴,像个小姑娘一样单手托腮,向我这边倾过来。“我发现你在,就过来找你聊聊天——但我记得小浅轮班回来的日子应该是明天才对啊。”
“十一区的居民现在变得很谨慎了我感觉捕不到猎物所以就回来了。”我立刻用上之前对军官帽小组长说过的借口。
“是这样吗?小浅平时在十一区捕猎吗?我在十一区闲逛的时候都没有遇到过你呢。”
“啊……一片地区那么大所以碰不到是正常的。”
“哦?我还以为,小浅是早就知道基地这边出了事,所以才提前回来的~”
“怎么可能!……”
“但你和金木君共同拥有利世的赫包,都是后天转化的食尸鬼。就算你们之间有什么感应,也不奇怪哦。”
——尼可在胡说八道吗?还是在试探我?或者他只是想看我害怕或生气的样子?他与壁虎不同,不常将爱好诉诸暴力,但我确信,他同样地享受着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乐。
无能为力的感觉与积压许久的恐惧让我鼻头发酸,手掌下楼顶冰凉的触感又让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墙之隔的金木研的惨状。
我自己被拷问的时候,满脑袋都是恐惧、不公、以及席卷全身的疼痛。但当我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这种事情发生时,我的思考能力仿佛全部锈住了,只是觉得不能置信。
——为什么会有人能够作出此等罪行呢。
——为什么我还会因为想背叛这种混蛋而感到愧疚呢。
“想哭的话我可以借你肩膀哦,小浅。”
尼可将手放到了我的背后,轻笑道。就算这只是对我的拉拢,或者连拉拢都算不上的随口一提,我也顾不上了。我自暴自弃般把脸埋在他肩头,呜呜地哭了出来。管他意没意识到我有上帝视角,管他有什么恶趣味,管他想对我做什么呢。比起他来,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可怕了。
“为什么我非得变成食尸鬼啊!为什么要经历这么恐怖的行径啊!我只是!……我只是……”
——我原本只是与你们的世界风马牛不相及的普通学生啊。别说融入社会与人交际了,我连自食其力求生都还不会呢。
失魂落魄中,我感觉到尼可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要知道,对他人施以暴行也不是食尸鬼的专利啊。”
他迄今为止的诱导和玩笑中,这句轻得马上就随风飘散的话听上去竟有那么一丁点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