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尼可当时说,这是“为万圣节买的”衣服。
又一个周末,我坐在居民楼顶的边缘,注视着下方的车水马龙,完全没有动身夜巡的兴致。虽然还没看过佐藤展示给我的那几部弗莱迪的电影,但自从得知自己的这副形象其实是在角色扮演,我就觉得羞耻得要命。
濒临五月份,天气热了起来,不再适合穿毛衣,但佐藤给我买回来的新衣服中,赫然包括图案相同的一件衬衫与一件T恤,不用想,都是红绿条纹。
不论是为了诱导搜查官的注意方向,还是立起在食尸鬼之间的威名,我都已经摆脱不了“弗莱迪”这个形象了。
还好,今天这片街区很平静,我没有感应到食尸鬼的存在,应该不会有事件发生……
正当我想着今天可以提早结束巡逻回去休息时,我的感官边缘处传来了一股微弱的气息波动。在这个距离下,我分不出散发气息的到底是库因克还是食尸鬼的赫子,但我条件反射地动身了。
愈加接近,我心里愈加不安,随着气味越来越浓重,我也变得能够从血腥中辨别出一丝熟悉感。
——要来了吗。与壁虎的第三次遭遇战。
周边的街道与建筑逐渐陌生,我深入了非常驻区域的内部。气味导向的事发地是一处偏僻的建筑工地,这里似乎已经废弃许久,不见工程车辆的踪迹,堆放在只有框架的大楼顶端的钢筋已经生锈掉漆,落满灰尘。我想起那次导致自己和金木研被送入手术室的人为事故,不禁咽了一下口水,远远避开那堆晦气的钢筋,在楼房边缘的一根板材上蹲下来,观察下方的状况。
碰撞的声音与人声在楼体内部被无数次反弹与放大,我定位不到当事人具体的位置,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否在发生战斗,但是——有人在惨叫。这就足够驱动我了。
我瞅准下方错综复杂的金属构造,谨慎地跃了下去。四条赫子全部被我放出来,帮我转向以及防范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在接近一楼的地方,我终于捕捉到一抹白色的人影,此刻映入我眼帘的不是搏斗,至少已经不再是搏斗,而是单方面的虐杀。壁虎抓着一名男子的后脑把他按在一根水泥柱上,赫子将他的双臂钉断,他们脚边的地上散落着衣服碎片和红彤彤的肉渣,鲜血从壁虎啃食的男子肩胛处淋漓洒下。
我在二楼的钢架上蓄力,全力撞向了进食中的壁虎,他扎进水泥柱的赫子被艰难撼动,整个人朝侧面踉跄了几步,那个男子像个破布袋一样摔在地上。我在他们二人之间落地,右手按在男子脖子上,勉强摸出了微弱的脉搏。
“这位先生,你是食尸鬼吧?如果你觉得自己生命有危险,要吃我吗?”我拍拍男子的脸颊,急促地问道。
“……没完了,是吗,蝎子?”
壁虎站稳脚跟,用手背擦了擦嘴边的血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喜欢等你自不量力地来挑战,但任谁被打断进餐,都没法心平气和地说欢迎吧。”
“真是抱歉啊,但我对阻止你进餐的兴趣要甚于挑战你的兴趣呢。”
我紧盯壁虎,一边用挑衅的语气扯话题,一边摸索到男子的脸庞。即便我把手放到他嘴边他也没有反应,可能他已经晕过去了。
“那么我也要说抱歉了。现在我可是食欲高涨啊!”
壁虎音调拔高的同时迈步向我这边冲了过来,有失去意识的男子趴在我身后,我不敢后退,只能正面与他相迎。虽然金木研教我不要太专注于想象对手的攻击方式,但壁虎一旦在我眼中动起来,我就忍不住开始设想了。
——大概是在青桐树时留下的习惯吧?我满脑袋都想着,别再被他的拳脚招呼到身上、别再被他的赫子穿透身体、别再看到他拿起拷问道具向我走来……我总是在想方设法分析他、逃离他,这仿佛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
本能与理性撕扯着我的战斗意识,我反而慢了一拍,匆忙用两根赫子挡下壁虎的拳头,他的赫子却从侧旁扫中我的脚踝,剧烈的刺痛提醒我,可能有骨头断裂了,我腾出一根赫子在身侧支撑,壁虎则从那根赫子缺席的微小豁口伸过手来,抓住我的衣领,向下一扯,打破我的平衡,让我和那个男子一样,下巴着地狠狠摔倒。
我想像以前曾做过的那样,立刻翻身拉开距离,或者直接向旁边滚开也行,但这次壁虎一脚踩在了我的后脑勺上,把我的视野和呼吸都禁锢在那一小片坑洼中。
“呜!……”
这里的地面甚至都没有铺上水泥,我的痛呼被土壤窒在咽喉中,两只手臂徒劳地撑着地面用不上力,茫然挥舞的赫子被壁虎抓住、干脆地咬下去一截。我耳中嗡嗡作响,壁虎咀嚼的声音却在其中清晰可闻。
“——你还没明白吗?无论是那对母子,还是这个青桐树的走卒,之所以会面临灭顶之灾,全都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弱小。你比他们强到哪里去了吗?你的力量从始至终都拯救不了任何人,这种自以为是的伪善最叫我恶心了。”
——啊,他居然提起了凯和光斗。
我被挤压的眼皮底下也开始冒出金星。将凯与光斗的斗篷帽子切断后手脚的颤抖、被壁虎凌虐时撕裂喉咙般的尖叫、次日他坐在悬崖边上时向我投来的堪称平和的视线,这一切在我回忆中一股脑地涌现,我不由自主地减弱了无用的挣扎。
——那种在撕破脸皮针锋相对后,让我奢望能够彼此交流、窥见相互理解的途径的错觉,果然只是昙花一现……吗?
我十指抠进土壤,四根赫子同时暴涨,深深扎入干燥冰冷的土地,在其中穿梭而过又从壁虎脚下破出。他失去重心的第一时间我便昂身而起,没有收回赫子,而是直接掀起那一大片土壤,将土石尽数砸向壁虎的脸,同时叫了出来。
“——那一天你被我惹火了对吧?所以就别说什么我威胁不到你这种自大的话!”
我的一根赫子逮到了壁虎的右臂,立刻攀卷而上,勒住关节,拧向致其折断的角度。
“咔嚓”一声响起,我知道我成功了。我的头脑里回响着无数个声音,回放着无数个画面,但我无比清醒。我任壁虎的两根赫子在我身上砸出几排窟窿,将自己拉近他的身子,另外三根赫子学着壁虎刚才的动作,自脚下把他绊倒,随后将自己全部的体重压在了他身上。
“那时候……当我救下凯女士他们,挡在你前面的那一刻,我完全没有考虑自己会不会死这个问题。”
我跪在他胸口,调节着呼吸,迅速用两根赫子分别击碎他的膝关节,以保证他短时间内站不起来。然后,我拂掉他脸上的土块,直勾勾地看向他的眼睛。
“我一直以来都只是求生、避害而已。但那一刻我发现,我有着比起生命更想要捍卫的东西。原先的我,生活无非是上学读书、以及少得可怜的娱乐。现在,这些我全部失去了,那么我又是为了什么活着的呢?”
“生存还需要理由吗?”壁虎恶狠狠地低语,那只自由的左手握拳挥来,我用一根赫子与右手臂挡在脸侧抗下了这一击,差点被震得从他身上摔下去。
“如果连自我都舍弃了,那么生存就失去了最根本的意义。”我反抓住他的左手腕,按到他胸前。“不是仅仅将意志覆盖在疯狂之上就够了。我绝不会舍弃的,是我作为人的心。”
壁虎微微屏息,咬牙反问:“又是那所谓的‘因为是人类’?但你现在不也在践踏与掠夺吗?”
我用力摇头,同时不留余地地反复将赫子刺进壁虎愈合中的腿骨与两肋,施以足够威慑他的绵长的疼痛。
“Human还是ghoul,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ひと,rén——成长至今的。所以,我才会做出至今的所有选择。人只要活着就会彼此掠夺。贫富、阶级、性别、年龄、包括严苛的前后辈文化……这些是长久以来一直存在,未来也无法完全消失的掠夺。不过,我还是坚持,因自己的私欲就对别人加以直接伤害、甚至剥夺别人的生命,是一件无法原谅的事情。”
壁虎仍瞪视着我,但粗重的呼吸比之前平稳了不少。这副景象其实挺奇怪的。我的后脑勺和鼻子还在疼,壁虎身下的血泊则浸透了我的裤腿,似乎只有在付出相当的暴力之后,我们才能平等地对话。
“掠夺永不缺席,伪善也没什么不好。”我缓缓卸了一点压在他胸口的力,在他身上跨坐下来,尽可能睁大眼睛扬起嘴角,让自己看起来神采奕奕又神经兮兮。他认为世上所有的悲剧都是来源于当事人的能力不足,那么我就用行动来反驳。
“被青桐树抓走、被你拷问的确有我不锻炼、能力不足的因素,但那追根究底还是因为青桐对利世小姐的需要、因为你残暴的个性吧?而且就算我自己确实努力地提升自己,就算我没有落入青桐手中,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陷入各种各样的险境吧?世界上所有事情从来都不是独立的个人能够决定的。”
——世界不止一条行进的轨迹,没有必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金木研温和的声音在我心底的角落源源不断地传递勇气,我活动了一下脚踝,确认骨头已经长好了,便站起来,放开壁虎,俯视着他笑道:“在说我自以为是之前,先让自己能打败我再说吧。也别说什么欢迎我来挑战你了——倒是我,欢迎你随时来捕猎。在吃过我这个独眼食尸鬼后,你居然还能咽得下那些和你一样腥涩的食尸鬼的肉,我倒是有点伤自尊了呢。”
——只要让壁虎把捕猎和共食的目标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就可以尽可能地避免他杀害更多的生命。决定要对他的幸存带来的灾祸负责虽然是我一时冲动,但即便是自我安慰也好,我也要继续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去负责。反正我的实力摆在那里,他杀不掉我,也吃不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