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白夜身周的光芒已让人不能正眼去瞧,四面那浓郁的紫色沉沉压下来已不辨晨昏,唯有这一点白光如此耀眼,像要破空而出。
“他要毁的是当年幽冥根基,你一个外人当然白费功夫。”白夜扫了裴忱一眼,眉峰微微一挑,想来也是对裴忱如今的气势感到有些意外。“且让开。”
裴忱不言语,只把面前露给白夜让开,折身自洛尘寰脑后再劈。
那像是徒劳,却又不全然是徒劳。
罗生剑上此刻有金光迸现,那一卷无涯至今叫裴忱觉着深不可测,在此刻似也的确显示出几分头角峥嵘,碰上洛尘寰身周的紫芒便如被触犯了尊严一般运转愈急,裴忱一时也觉着有些意外,意外之余又多几分心悸,他知自己至今未能全然将之掌握,还不知道有朝一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崩裂的声音隐隐传来,自然不是罗生剑在开裂。洛尘寰猝然回首,眼底有不可置信神色。
凡人怎敢对神魔挥剑?凡人怎配和神魔相抗?凡人——怎能与神魔比肩?
裴忱此刻却真有神魔降世的气势,人说天不可二日,此时天幕之上却正正有两轮旭日。他与白夜一前一后将洛尘寰围在中间,云中君仰面看着天上异象,一瞬间却又热泪盈眶。
她晓得裴忱天纵英才,可如今这般光景已然不是靠着裴忱自己能办到的,其中必有征天相助。征天凶名赫赫修者皆知,握此剑皆不得善终,世上没人能看穿裴忱命数,她却几乎看见裴忱的终局。
裴忱此刻却无暇去顾自己有个什么结局,他眼下只想除洛尘寰而后快,或是为天下,也是为自己,甚至于还是为了不久前拿自己一命破了洛尘寰宏图的那个人。
少司命站在云中君身边,神情似有不解,她只看上去有些跃跃欲试,却叫云中君紧紧抓着一只手不能成行。
“这是他们的命。”云中君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依旧微微颤抖着。“你我都无法阻挡——这就是他们的命。”
命运二字,是裴氏头上利剑身上枷锁,从前兴盛煊赫与今日凋敝,都因这二字。
当年若裴行知不因这二字逼林三浪杀萧陌君,若不因算到洛尘寰谋划非要前往阻之,裴氏或许还是裴氏。
但他真不这么做,便也不是裴家人。
“我不信命。”云中君忽听耳边有人说话,一惊之下几乎出手,好在看清了眼前人。
“原来是光明左使。”云中君颇不以为然道。“世人皆为天命所囿,如何能不信?”
阿尔曼运着明尊诀,这一套功法虽以明字冠之,此刻却显不出什么来,只周身有一层浅淡光辉,叫人能清楚看见他。
“因为明尊说万事由人,也因为这小子总能叫我意外。”阿尔曼一指裴忱。“第一眼见他只觉得弱到随手便能捏死,今日依旧觉得他境界太低,然而我却是已经及不上他了。”
听见阿尔曼这样盛赞裴忱,云中君却不好再同他据理力争了。倒是阿尔曼瞧着云中君,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道:“你同他长得很像,原来都是裴家人,怪不得口口声声都是天命——只我看他,是非要翻了天去不可。”
他们说得如何热闹,都不能入裴忱的耳。裴忱此刻耳边只有风声猎猎,细听还有江海奔涌之声,他知道那是周身气血盛极奔涌,然而月满则亏盛极而衰,不要说他本身就是重伤之身,便是一个完人在此地将自己这般燃烧起来,也要付出些代价。
他与白夜的目光有一瞬交汇。
白夜看着他,似有些感慨之意。
下一瞬,白夜伸出一只手去。
白夜像是只不过想去触碰洛尘寰,他的手势甚至显着几分温柔,却是无可阻挡的一寸寸消融洛尘寰身周的光芒。
洛尘寰忽然仰头厉啸一声。
他口中喷出一道血泉,将半身都浸染成了血色,此时洛尘寰再无半分从容不迫的气度,只能见着势如疯魔的意味。然洛尘寰虽是看似到了穷途末路,裴忱瞧着却还是不免心悸,不知他酒精有什么后手。
洛尘寰一手按在嶙峋山石之上,刹那间地动山摇,人人都听见若有似无的一声冷哼,人人都叫这一声逼得倒退两步。
“是祂。”裴忱狠狠抹去自己嘴边一缕鲜血。“却又没那么厉害,看来此地的确有些不对之处。”
征天冷笑道:“他竟真能将魔主残魂蚀空了去,虽不过一缕残魂,倒也算是他的本事。”
“既然已经成了空壳子,眼前这又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声势同旁的地方也差不了多少。”裴忱惊异道。
“是阵法中多年积蓄的力量一朝被放出来,才有如此威力。”征天淡淡道。“只怕今番等这洛尘寰挥霍个干净再镇压下去,来日祂想脱困便更难些。”
裴忱闻言低低冷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
说罢抽剑再斩,借那反震之力在空中一个旋身又斩,转瞬间不知多少剑落下,当真剑光如雨气势如虹,周遭地动山摇也似乎奈何不得他,他自己却晓得这样的打法是全然不要命了,也难怪白夜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可不做疯子,如何救得这天下呢?白夜自己不也是像要把自己燃尽?
白夜终于一把握住了洛尘寰的臂膊。
两人肌肤接触之地骤然腾起一阵黑烟来,那声音像是在滚油之中浇入一捧冷水,眼见洛尘寰的面目都跟着扭曲起来,想必是十分痛苦,白夜看着也并不好受,但也只是眉眼微敛,声音竟一如既往地平和。
“你与我斗了许多回,总分不出个胜负来,或许就是不该分这个胜负。”他掌中亦是烧灼之苦,可这样的痛苦并不能叫他动容,早在当初冲击炼虚之境失败的时候他便已经尝到了这天下最痛苦的滋味,云中君以为他是来从容赴死,却不知他便是不出现在此地也时日无多。
人要到炼虚之境,其实便已经是逆天而行,若是成功便也罢了,一旦失败便也同走火入魔差不了多少,白夜失败之后对此倒是多了一层感悟,触及炼虚之境便几乎是触碰到了人与神的界限,知道了神明之威再回头做凡人,那是一件太过痛苦的事。
故而归去倒也不显得有多么遗憾,只是为叫云中君更能尽心掌管冥府,他对自己一向爱重的徒弟还是撒了个谎。
他说自己是为天下而来,是,却也不是,更多的还是为冥府,神明都可有所偏私,人当然也会有些私心。
洛尘寰反手抓住了白夜,这让二人都觉得更加痛苦,然而洛尘寰却是借此探出了白夜的情形。
他不由得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还当你坐在这圣主的位置上太久了,至于真成了圣人!你要死,我却不奉陪!”
洛尘寰此刻说这话更像是疯人呓语,他那摇摇欲坠的样子才更像是命不久矣,只白夜神色却凝重,他手下更用力几分,周身光芒更盛,人却渐渐显出些支离之貌。
天上忽然响起一声惊雷。
随即便是瓢泼大雨。
寻常雨当然落不入这一方天地,这雨丝却闪着一般冷冽的紫芒。
裴忱听见一声叹息。
旁人神色却如常,于是他便知道,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一声叹息,这是魔主的声音,却不复从前那乍听之下便叫人难以抵挡的威势,看来果然如征天所说,也不知洛尘寰用什么法子蚀空了这一地的封印,此方魔主残魂的力量已经极度衰弱,这声势浩大反倒是魔主不可控制己身力量的表现。
“蝼蚁,你可安息。”
雨落在白夜身上,更像是一时激起千层浪来,这雨滴便像是千百把刀锋穿透他身,起初旁人还看不出些什么来,跟着却能看见白夜身上渐渐沁出血痕。
“师父!”云中君失声惊呼。
她以为自己算到白夜的命数将在此终结便可视若无睹,真到这一刻才知道人心毕竟还只是人心,不能真正无忧无怖,况且她也想不到白夜会是这样一个惨烈的终局。
云中君要上前去,却听见半空中裴忱的厉喝:“别过来!否则你也是个死!”
裴忱此刻也并不好过,他周身血光大盛,是征天在为他竭力维持,然而一炷香的时间也快要到了,他要是不想变成一个疯子,便该就此收手。
云中君脚步一顿,却依旧不甘心。
裴忱毕竟与她是血亲,竟真有一瞬感知到了他的不甘。
“阿尔曼!我欠你一个人情,带她离开此地!”
这一刻他像是忘了云中君是白夜的弟子,本该由白夜来发号施令。然而白夜也不过是微微笑了起来,他脸上有难以掩饰的苦痛之色,传在云中君耳中的声音却一如往昔。
“为师向死求生,未必会死,但若真身殒于此,今后你便是冥府新的圣主。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冥府今后的路还要靠你去看,万万不可也折损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