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断续,他嘴角渐渐有更多的血流出,把半幅胸襟染成红色。他进来的时候仿佛没看见霄远,此刻却偏偏站在霄远的身前,把那个少年不甘的脸给挡住了,似乎这就能缓解大殿里此刻咄咄逼人的情势。
不过他闯进来的时候,刚才的一切就已经烟消云散了。外地环伺,宫中内斗自然不值一提,凌率的神情有些慌乱,但因为还有‘外人’在场,看着总还算是镇定,他坐直了身子去等凌云的话。
“那条龙,还有——”
凌云脸上泛起了某种奇异的微笑,这是几乎不会出现在凌云脸上的表情,此刻这微笑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我的徒弟不是给了我后半句预言么?我想,那个预言要实现了。”他的语气还是淡漠的,在场的人却都知道他所说的徒弟是哪一个。昆仑没有卜卦算命的本事,凌云只有一个徒弟知道如何预言,但是他现在是天下最不相信天命的人。
裴忱心头微微一动。
凌云把他依旧当做徒弟这是他知道的,但裴忱没想到凌云会在这些人的面前坦然地承认这一点,这简直像是授人以柄,可以想象这次天魔宫之困如果被解,凌率马上就会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裴忱站在那里没有动,他不知怎地显着有些胆怯,大概是不想叫霄璧知道他究竟是谁。
凌率的神情变了,他低叱道:“胡说八道——那早就不是你的徒弟了,你也不会死!”
这时候大殿的门再一次敞开了。
明孤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这里,他闭关许久,出来后已经是天翻地覆。脾性和他还能算是相投的凌云被废去长老之位后明孤好像对这里失望万分,他不肯再与各位长老一同议事,只是日复一日的修炼。
今日他居然从密室里走了出来,这就好像是什么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才会有的情景。他走到凌云的身边伸手扶住了凌云,扣着人的腕脉输送真力替他调理肺腑,看都不曾看凌率一眼,这叫大殿内的氛围雪上加霜地更加尴尬了些,但很显然明孤并不在乎。
“小师叔。”凌云轻轻咳嗽着。“我没有打扰到你的修行罢?”
“听见了你的剑鸣。”明孤淡淡道,这么看他们两个人的确有些像,简直不应该说是师叔和师侄而是一对嫡亲的师徒,至少这种波澜不惊的语气就已经像了九成九。“很久没出鞘过了吧?你那把‘龙战’。”
凌云真正的配剑的确已经被尘封了很多年,昆仑之上也曾有过和司空冶不相上下的铸剑师,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是一炉双生,那本是一块天外陨铁,铸剑的时候陨铁却像是有了自己的神智,在炉内不安地嗡鸣。
最后有两把长剑现世,光华冲破云霄。
那就是龙战与龙泉。
它们虽然同时诞生,却是截然不同的两把剑。
龙泉是一把皇者之剑,而龙战则是杀戮之剑,所以龙泉几乎就代表了昆仑的掌门,当年凌率早早地把龙泉剑赠与霄浮便引起了很多非议,而龙战却因为血气太盛,很少有人愿意启用,又有些人想要拥有龙战,却不被神兵所认可。
可是凌云挑选武器的时候龙战就那么轻易地从神兵阁里跳了出来,可以看得出它很期待被凌云选中,于是凌云也收下了这柄剑,只是当年还算年少气盛的时候常用它与人对战,到如今却已经很久不曾用过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些惧怕那样狞厉的杀气。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这把剑似乎生来就是大凶之物,凶名比它更甚的只怕只有那把传闻中的魔剑征天。当初的凌云有过这样的想法,却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见到了征天剑。
这把龙战当初最后一次出鞘,是阻拦心月狐下山。
那时候心月狐还叫凌月,他站在下山的必经之路上说如果你今日离开我们就不死不休,心月狐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我们本就是不死不休的。
于是连龙战都没有留住心月狐,他不是不能杀了心月狐,可那一瞬他的确是心软了——那是他爱了那么多年的人,昆仑山上每个人都觉得凌云孤僻,只有凌月愿意同他说几句话,当初他们真走到一起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不肯相信,觉得凌云这么一个人根本学不会怎么去爱旁人。
可不是不爱,他这样的人,爱得反而更为决绝。
这一次他拼尽全力,龙战却终究未能与龙一战,那其实不是龙战的错,他与那条龙比起来还是太弱小了。
凌率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手边的龙泉剑,他没有把这把剑立刻给了霄璧,也不知道是因为想要看着龙泉剑怀念自己的爱徒还是知道事情不能做得太绝,立即展示出要把霄璧扶上下一任掌门之位的意图只会让很多沉默的反抗变为实质性的反抗。
“是啊,龙战。”凌云唇边出现了一个苦笑。“我令这把剑蒙羞了。”
明孤反问道:“炼虚境,那条龙是炼虚境,是么?”
凌云点了点头。
明孤也跟着点头,仿佛确认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他的对手不是什么不可抗衡的炼虚境而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他就那么平静地走了出去,然而每个人都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气势。
炼虚境,昆仑山上的第一个炼虚境竟然是明孤。
用竟然这个词不大准确,因为明孤本就是因为卓绝的天赋才变成了所有人的小师叔。
但是没人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快。
裴忱挑起了眉毛,怪不得明孤进来的时候看上去目不斜视其实朝着他这里瞥了一眼,想来自己没怎么精心预备的障眼法并没能瞒过明孤,而这也是为什么他没察觉到明孤的到来,他们两个如今是一个境界上的人了。
他没跟自己这位师叔祖说过话,但是明孤看过来的眼神似乎有些熟稔,不知是个什么原因。
明孤走的时候没打算揭穿他,但是裴忱还是也跟了出去,他走之前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还在霄璧的手心里写了四个字。
霄璧感觉到自己手心里有人正在慢慢地写字,写的是去去就回,而后那点温度消失了,她便知道这个人跟着师叔祖一并出去了。
她忽然有些惊慌。
那个敌人能伤得了凌云师叔,那种强大已经是如今的她几乎不能想象的,而凌云师叔也说了那是个炼虚境的强者——既然是师兄的朋友,那个男人当也不过是和师兄相当的本领罢?如何能与那条龙对抗呢?
可是她不能走,她走了则更是一个负累,也许站在这里还能悄悄地帮师叔一把,无论如何师尊还是需要她的......不知不觉间,霄璧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究竟如何,并能学着把这凶险的环境转化为自己的一点优势了。
只要师尊还需要她,她的话就总能有些作用。
明孤没有走远,他还站在殿门外,裴忱知道明孤其实是在等自己,不过如果等不到的话,他大概也不会停留很久。
“魔君?”明孤看了他一眼,旁人眼中他不过是在与空气交谈,不过那团空气的确给了他回应。
“师叔祖。”裴忱淡淡道。“谢谢您帮我师父,我不大方便出手,这你是知道的。”
“今日你为什么来?是要与天魔宫里应外合么?我觉得不大像。”明孤站在山巅上负手眺望外头的情景,那条龙看上去并不急于进攻,所以他看上去就也不怎么着急。
“本座与天魔宫不死不休。”裴忱冷冷一笑。“今日回来不过是个巧合。”
“我帮你保守秘密,做个交易如何?”
裴忱愣了一下,不知道这种时候有什么交易可做。
“帮我算一算罢。”明孤淡淡笑了起来。“从你入门的第一天我就有些好奇,只是还没等找到机会,你就已经成了魔君。”
裴忱沉默了很久,才道:“本座已经不打算为人卜卦了。”
“我知道。”明孤那张冷淡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点可以称之为促狭的笑容。“所以这是一个交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来过,也不会告诉那个小丫头你是什么人。”
裴忱错愕地看着明孤。
明孤的年岁大概不是很大,一甲子对于这个境界的修者来说不算什么,况且明孤在山上的年月大多数都是在修炼中度过的,他的心性更像是一个少年。所以他看着裴忱,语气显得比平素更轻快些。
“我看见你站在什么地方了,那个丫头的芯子大概换过一次吧?你是为她毁了囚魂阵?掌门师侄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只怕会气得发疯。”
裴忱没有解释什么,他知道明孤不会像凌云那么了解他,不过他还是愿意做这笔交易。
他定定地看了明孤半晌,才缓缓道:“师叔祖是真正的天煞孤星,亲缘断绝,但不会累及昆仑。本座不愿去看,但大概昆仑会因本座而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