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看着她睁开了眼睛。
依旧不是很像,可裴忱站在树后,那一瞬间呼吸也为之一滞。
他毕竟——当然,不能说是找了这样久,寻找这件事总是少司命在做,他所做的不过是等待。
等了这样久,每一日其实都很漫长,他想过很多次再见的时候要说些什么,然而再见面的时候她却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似乎很不公平,但也无可奈何。
裴忱终于发出了一声叹息。
而她也终于发现了裴忱的存在,转过脸来,神情微微有些惊惶。这是难免的,谁一睁眼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自己面前都会是这样的,况且这里戒备如此森严,寻常人根本不能抵达。
“你是什么人?”
声音也不大像。裴忱怅然地想着,忽然发觉自己是在眼前人身上寻找明珠泪的影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因为他本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寻找明珠泪,就算明珠泪还记得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之间其实并无多少话可说。
要说也只是问为什么当初的相遇便开始于欺骗,或许这也是一种命中注定,当年明珠泪是骗过他的,如今便反过来。
裴忱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他反问道:“你是什么人?这里不是霄浮的住处么?”
裴忱想,自己还是不要先喊一声霄浮为师兄为好,这样万一她认得山上每一个弟子,自己还能编造出一套合适的谎言来。
她愣了一下,道:“霄浮师兄?他已经不在山上了。”
“你是他的师妹?”裴忱颇为感慨地想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能算是一个很合格的演员了。
“是的,师父给我取了一个璧字。”
“霄璧。”裴忱念了一回,忽然有些惊恐。
凌率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逐鹿纪时,世上有二宝,一为和氏璧,二为随侯珠。后来和氏璧为永朝所得,被雕琢成传国玉玺,那枚玺印起初还代代相传,最后却在横沧纪那一场战乱之中失却,只有玉璧上那句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留了下来代代相传,从此在每一块玉玺上都能找到那一行字,每个帝王都坚信自己受命于天,却未必能寿命恒昌。
随侯珠却在逐鹿纪就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有一个传说,传说中那枚珠子是由报恩的巨蛇衔来,有能盈满一室的光辉,于是后人将这两样东西并称随珠和璧,意指稀世珍宝。
明珠,璧玉。
裴忱的脸色大概在那一瞬间终于变了,至于让霄璧有些担心地看着他,问道:“你的脸色不大好,是生病了么?”
裴忱摇了摇头,问道:“为什么会是这个字?”
霄璧想了想,答道:“师父说他给师兄起的名字不够好,一个浮字就像无根飘萍,这一回他取个静影沉璧的璧字,希望能护佑我平安。”
裴忱也不知自己这是多疑还是旁的什么,总归听霄璧这样解释也并无不可,于是他慢慢地笑了一下,道:“是个好名字。”
霄璧问道:“你是来找我师兄的么?”
裴忱只好点头,道:“他是下山去云游了吗?”
霄璧的神情有些迟疑,道:“你同师兄之间的关系很好?”
裴忱点头道:“是。不然他也不会告诉我如何来到这里,这其实不大合规矩,所以你不要同你师父说。”
于是霄璧脸上划过一丝黯然的神情,她轻声道:“师兄已经不在世上了。”
裴忱很配合地流露出惊惶的神色,问道:“世上有什么人能杀了你师兄这样的人物?”
“你不知道么?”霄璧狐疑地看着他。
裴忱苦笑道:“我闭了太久的关,至于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你真是闭了很久的关。”霄璧低低叹息。“我没有见过我的师兄,师父说他是被千山里那个魔君杀死的,是为了报复当年师父把他赶下山去。”
“赶下山去。”裴忱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有些冷。
他也知道霄璧在看着他,可是脸上依旧控制不住地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来。
赶下山去。
凌率是这样说的么?说他裴忱是个灰头土脸被赶出山门的家伙,只是因为不甘而重新回到昆仑杀了他的得意门生?
不,他当年是因为不满昆仑称量人命,后来回到昆仑却是为了称量人命。
裴忱不满于凌率将他描绘成那等小人,然而却有些无可奈何。
他总不能现在冲出去拔出剑来给凌率大卸八块,尽管他如今是有那样的能力的,可是接踵而来的便会是冲突与战乱,那无疑是给魔主展现出一个很容易就能被毁灭的世界,他不愿意那样做。
霄璧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她感受到了这个陌生人身上的冷意,像是刀锋一样凛冽,自己不过是站在他面前,就感到难以呼吸。
然而裴忱很快便恢复了正常,道:“看来我得替他报仇。”
他这么说当然不是试图自己把自己给杀了。
霄浮的仇人从来都不是他,虽然他因为霄浮吃了不少的苦头,然而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和那个甘愿赴死的背影,他还是没法怨恨于霄浮。
他们真正的仇人都是魔主。
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封印,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裴氏虽然掺和到了一场清君侧的行动之中,林三浪却会因没有九幽的扶持而无法对裴氏下手,如今的裴忱便也不会成为魔君。
要报仇,就要让魔主归于永寂。
他是真心实意地说着这话,霄璧似乎也是真心在为他担心。
“你不要冲动,那人很厉害,我听说过他的名号,山上每个人都怕他。”
裴忱又笑了笑,他伸出手来想要抚摸一下霄璧的发顶,然而两个人现在还是陌生人,于是只好改为把一片落叶从霄璧肩头拂落,即便是这样的举动也还是显得太亲昵了些,霄璧的脸色微微有些红。
这一回他说的是实话。
“我不是这山上的人,所以我不怕他。”
他自己当然不会怕自己。
霄璧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裴忱便道:“我是镜花楼的弟子,我姓沈,幼时家穷没什么正经的名字,因为行三就叫沈三。”
他有些紧张地看着霄璧,似乎指望着这个名字能够勾起她的回忆。
当年的明珠泪一定知道沈三这个名字,玉衡一定把这件事回报给了她。
然而霄璧的神情依旧有些迷茫,她显然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天道的威严,很多时候依旧不可触碰。
裴忱顿了顿,道:“我从前看过霄浮练功,所以能识得你运功时些许错处。”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教导她的一天,其实现下做这件事有些无稽,如果如今的她知道了他究竟是谁,大概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剑给他捅个对穿。
也有可能是喊她师父来帮忙。
裴忱苦笑了一下,他对于两种状况都不怎么害怕,却还是希望眼前人能继续像现在这样,带着一点似信非信的神情听他说话。
霄璧和霄浮用的是一套功法,裴忱又撒了个谎,他不曾见过霄浮练功,不过如今霄璧运功在他眼里的确错漏百出,无论凌率是怎么教导她的,裴忱都想再为她做点什么。
他说了一阵子,抬头见霄璧的神情,知道她依旧没有完全放下戒心。
于是他笑了笑,道:“你一个人练功,不曾与旁人交流过么?”
霄璧摇了摇头,神情有些黯淡。
她道:“我上山晚,与旁人没什么话说。”
裴忱心中了然,知道这又是一场倾轧。本来霄浮死后下一任掌门是谁都很有可能,偏偏这时候凌率因为不肯放手又收了个徒弟,他的想法是昭然若揭,为了自己身后江山稳固却把霄璧架到火上来烤。
凌率果然是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不会体谅下头都有什么疾苦。
一个初来乍到便被打上来日掌门烙印的小姑娘在这山上会过得有多苦?人人都指望着把她也拉下来,就算是曾经和凌率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凌御也是一样,因为凌御有自己的徒弟,在霄浮死后,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会自然而然全部浮出水面。
于是她只好足不出户,免得去听到那些充满恶意的言语。
那一瞬间裴忱意识到他心头涌起了一股非常暴戾的情绪,他想提着剑冲到凌率面前大声质问他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个无辜被卷入的女孩会怎么样,不过显然凌率不会想到这一点,他只会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把一个原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踏入修仙之路的小姑娘带了进来,并给她一个站在最高点的机会。
人如果能爬上最高点的话,先前所受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裴忱知道她就算成了掌门,这座山门也随时都会化为乌有。
所以眼下看着霄璧的神情,裴忱又怎么能不愤怒?
只依旧是因为那大局两个字,裴忱什么都不能做,他甚至不能显得太过愤怒,那看起来就太可疑了,他们两个如今是萍水相逢,一切的联系都由霄浮而起,而霄璧甚至没有见过霄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