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曼站在当地,怔怔的许久不曾言语,像是个欢喜太过的模样。
镜君挑起了眉头。
“怎么,看见我出来觉着很意外?”
阿尔曼这才回过神来,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他一向与裴忱不大对付,若在平时,一定会觉得在裴忱面前服软示弱是件很丢脸的事情。可这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大人平安归来了,他不必担心从此成天地间一个孤魂野鬼。
裴忱没有在此刻去看阿尔曼,他低下头去,眼里也有淡淡的惆怅。
这样全副心思地去信任一个人,于两方而言都是十分难得的事情,他不知自己此生会不会有这样的运气,他与征天之间从不是那样的信任,他的信任是来自于二者实力之间的差距,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
可阿尔曼显然不是这样,镜君进那等十死无生的地方去,他若是想走,便有大把的机会能走,他却没有走,抱着一盏不知会不会熄灭的魂灯,在这冰天雪地里等一个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
“你需同我一起去圣山。”镜君转过脸来道。
两人都吃了一惊。
阿尔曼的第一反应便是激烈的反驳。
“大人,这小子实力太弱,待在身边也是个负累。”
裴忱苦笑,不知道是应该为阿尔曼那像是看不起人一般的话语感到生气,还是为阿尔曼肯考虑一下他的安危而感到欣慰。
只镜君显然不打算让他们两个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不过是在谈论天气,而不是要带裴忱去赴一场生死之战。
阿尔曼却难得又要反驳,于他而言这是极为罕见之事,不过这也足以证明他对裴忱还是存了一点感激之情的,想来他也意识到裴忱在镜君身边大抵是出了不少力气,好叫镜君能平安走出来——他当然不是怀疑自家大人的能力,只是隐约知道这小子身上有些特异之处,才能让镜君青眼。
镜君忽然伸出一只手来。
阿尔曼有些不解地看着她,镜君眉头微微抽动了一下,似是觉着有些好笑。
她道:“我知道你身上一直带着。”
“大人......”阿尔曼一时间张口结舌。镜君却恍若没有看见他的窘迫,自顾自地说道:“你总是觉得我不知哪天自己便能痊愈,所以每逢与我出行,都要带着成年女子的衣衫,也难为你藏得这样隐秘,可惜这回逃得匆忙,所以衣裳是你在镇子上买的。”
阿尔曼的脸涨红了,一半是觉得羞窘,一半是意识到镜君话里的意思。
他的确总觉得,大人是无所不能的,尤其是这一回来极北之地,更是有些势在必得的意味在其中。只是他总觉得自己的行为看在旁人眼里太过古怪,所以骤然被镜君一语道破,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不过随即他的羞惭之意便叫狂喜所冲淡了。
“您真的恢复了?”
“我若不恢复,便出不来了。”镜君笑道。
阿尔曼手忙脚乱,也不知他乾坤袋里究竟有些什么,总归是翻了好一会才递了一套衣服出来。衣裳是西域女子常穿的的样式,也是镜君一贯喜欢的红色,只是料子和做工都不算上乘,看来的确是匆匆买就。
镜君也不挑剔,伸手便拿来,她迤迤然走远了,留下阿尔曼很警惕地望着裴忱,那眼神简直是怕裴忱去偷看一般。
裴忱不由得腹诽,便是借他一个胆子他也没胆量去偷看镜君,况且他之前虽对镜君全盛时的风姿有过那么惊鸿一瞥,却到底还是先入为主地觉着她就是个小女孩的模样别说没什么好看的,便是有,偷窥也不是君子所为。
他见过许多美人。
少时也算是世家子弟,虽然有修者一贯的淡薄,可是裴行知毕竟在朝中,他便也有几个朋友,那些个纨绔章台走马,他便也听了不少对女子绝色的描述,甚至还曾远远见过几眼。
后来在崇安城,崇安的秦楼楚馆比起应京城来不遑多让,甚至更有江南烟雨里的柔媚之意,是截然不同的风景。那时候他自然是更不可能有机会涉足那样的地方,凡人如今这笑贫不笑娼的世道底下,若是那名妓出行,都是要远远避着外城这些贫民聚集的地方。
可他也见过那些从了良的女子,带一点对未来的期许,眼睛发亮地走上码头的船只去,她们有的再没回来,却也有又回来的,只那都与裴忱无关,裴忱只是个看客。
再后来,便重新回了这一方世界。
修者钟天地灵秀,自然一个个都容貌脱俗,神与魔是超然人族太多的存在,当然也都是美的。
可镜君依旧很不同寻常。
她不像是从饮冰族出来的人,也不知是在大光明宫中那许多年改变了她,还是天女焰遗留的力量影响了她,她与天女焰很像,都是一团燃着的火,只是没那么炽烈,甚至像是带着些日月的光辉在身上。
镜君上一次引来天火时,也短暂地展露了这样的容貌,只那时候事态危急,裴忱自然没有什么心思去看。后来在镜君的记忆之中,倒也是成年的模样,可梦中一切都看不真切,也不曾给裴忱这许多震撼。
这一回他终于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便引来了阿尔曼愤怒的目光。
裴忱苦笑着举手投降,他也不觉得阿尔曼有多好笑,只不过关心则乱罢了,镜君若是愿意的话,是能举手间将这世上所有敢于看她的人都化为飞灰的。
不过镜君眼下似乎没这个打算,她在冰面上看着自己的倒影,也像是十分满意的样子。
只裴忱注意到她看向阿尔曼的目光有隐约的失落。
裴忱猜想,镜君是觉得自己恢复了昔日的容貌,便能引动阿尔曼体内作为梦魇之皇的那一部分。
可惜那是前尘。
前尘不可追,轮回转世,便是全新的一个人,饮冰族或许能有些不同,可梦魇之皇大抵只是一个凡人,不论生前如何强横,死后都成一场空,轮回转世,再与从前毫无干系。
当初裴忱曾看见费展为他怀中女子求一个有着记忆的来生。
那时对他说话的并不是将离,但那原初之恶却也没有说谎。
这是铁律。
裴忱觉着有些唏嘘,但并没表露出来。
他知道,这样对阿尔曼来说其实不大公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阿尔曼的前生便决定了今世,裴忱不知镜君与梦魇之皇之间到底有怎样复杂的前世今生,他只知道镜君是绝不会容许阿尔曼这一世不在大光明宫中,所以从阿尔曼这一世开始的时候,而今这局面便是已经注定好的。
很多时候,他们卜者所讲的命中注定,也有这一种情形在。
镜君并没直接带着他们回到大光明宫去。
“我的伤已经好了,但还需要做些准备。”镜君望着西方,他们出了北凝渊,于是日出与日落便都恢复了正常,裴忱与镜君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修炼之中倒是还好,阿尔曼是一日日捱了几近半年,每日都要看看手中那盏魂灯是不是还亮着,于是便表现出了许多的不习惯。
所以他精神显得不大好,听见镜君这么说,倒是和裴忱一块松了一口气。
只两人不愿即刻上大光明宫去的理由是截然不同的。
阿尔曼是生怕自己会拖累镜君,裴忱是想先叫自己入了炼气境,好歹比现如今要更能保命。镜君将他二人的心思都看得通透,但并没生气,因为裴忱那叫做人之常情,而阿尔曼——
他总会知道,自己的担心是白费功夫。
裴忱怎么都没有想到,镜君是带着他二人直奔北燕而去。
镜君不肯说个中原因,她的态度没因为自己与裴忱在峡谷中算是同生共死了一番而有什么变化,倒是阿尔曼对他的态度好了不少,故而偷偷与他说了内情。
“当年老宫主的死同北燕有些关系,大人之前便想要复仇,可掌控宫内不久便被重创,她为保大光明宫上下安稳,便也一直没有动手,现下实力恢复了,想必是第一时间要来讨这笔债。”
他的语气里不无艳羡的意味,想必是感慨于梦魇之皇能得镜君如此对待,甚至于有些吃味。
裴忱看了他一眼。
镜君什么都不曾对阿尔曼说,他便也不会管这个闲事。
倒是阿尔曼被他看了个莫名其妙,又百般追问不得其解,一怒之下又不肯与裴忱说话了。反过来叫裴忱无论怎么问,都不能问出当初大光明宫与北燕何以结仇。
但光靠想也能猜测出几分来。大光明宫一直想对中原传教,他们同北燕挨得更近些,显然是想从北燕这里突破,只是回鹘那神权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情形世人皆知,北燕皇室自然不想请来这样一尊大神,北燕境内的修者恐怕也不想叫魔教能来自己眼皮子底下为所欲为,两边打起来是再正常不过的。
只不知道北燕哪一位强者能叫当年威名赫赫的梦魇之皇重伤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