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自己都不曾想过事情会这样顺利。
他本也想过许多借口和劝辞,然而现在却只剩下他与知卿两个人面面相觑。
荆素商自然不打算亲自带裴忱去,她走的时候将知卿收敛起的那捧灰带走了,大概是还想从上头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临走之前只对知卿道:“辛苦你带他去镜冢。”
原来那地方叫镜冢。
知卿的脸上还残存着一些愕然的神情,但很快也就恢复了正常。
“走罢。”
裴忱想,这不能怨知卿的语气比方才冷了许多。自己说的话太像是在夸海口,知卿现在想的大抵是荆素商太过轻信,而自己身上又有太多不足取信的地方。
“何以叫做镜冢?”裴忱亦步亦趋地跟在知卿身后,他能感觉到镜花楼里有许多不寻常的波动,想来他们依托着这称为镜冢的一片遗迹,对空间的理解是远胜于旁人,不知什么时候碰了不该碰的就会遭遇不测。
知卿大概没那么想救他。
“因为它在镜花楼中。”知卿淡淡道,他或许是知道什么的,但无疑不愿意对裴忱说。
“但镜冢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裴忱若有所思道。“更多的是指遗冢,意在此地不是真正的埋骨之地——”
知卿停了脚步看他。
“你胆子真的很大。”
“前辈现在对我不满,不过是因为我看起来太不可信。”这一次裴忱改称了前辈,他知道知卿不大喜欢这个称呼,但依旧说得诚恳。“待我出来的时候,您便也明白了。”
知卿的神色略柔和了一分,他看起来像是在苦笑。
“我要说我是有些怕你,你信么?”
裴忱愕然看他,自己于知卿不过是一粒随手可以拂去的尘埃,知卿却说出了这个怕字。
“你出身裴氏,裴氏灭得惨烈;你回应京,应京城的观星台便山崩地裂;你去游云宗,游云宗死一宗主一长老,基业断送小人之手。”知卿凝视着裴忱的眼睛。“我真怀疑你是天煞孤星的命数。”
“您未免看得太清楚了些。”裴忱骇笑,笑意几分悲凉。“然而我若是天煞孤星,当年也做不成裴氏的少家主。”
知卿朝他走近了两步,似乎是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他失败了。
裴忱愕然看着知卿眼里淌下两行血来,这将他吓了一跳,几乎失声叫出来。知卿自己却不大在意的样子,只慢慢把脸上的血迹擦净了。
“我还是看不清,或许也没可能看清,但总觉得应该试一试。”
裴忱听见征天低低的冷笑,知道这必然是他的手笔。
知卿其实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云淡风轻。从他眼里看裴忱,这个单薄清隽的少年人的过去总有某些关键处蒙在一层血色的雾气里,等他认真调动起自己的力量想去看个究竟的时候,那血雾却像是被激怒了一样翻卷起来,他看不清从中露出的是什么东西,只确确实实地遭了反噬。
那一瞬间他应该是看见了什么,然而此刻回忆起来却只剩下满心的恐惧。
这是知卿从没经历过的,从前也有比他更精于此道的人能阻绝他的窥探,然而能从这上头伤到他的却是绝无仅有。
经了这么一遭,知卿不免对裴忱更忌惮些,他自问现在要将裴忱除了或许可以做到,然而荆素商不曾下这样的命令,他当然是不敢动手的。
他不说话,裴忱也没有再问,既然从知卿身上问不出什么来,他就只好去等征天肯在什么时候向他透露一点这镜冢里的秘密。
“这就是镜冢。”知卿站在三丈开外不肯靠近,冲前头遥遥地拜了一拜。“没有楼主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镜冢,所以你需自己去了。”
这地方虽说叫的是个冢字,裴忱看着却更像是陵,寻常的坟冢没有这样大的规模,况且里头若真如征天所说是所谓神后的话,也当得起一个陵字。
裴忱走进去的时候未受到任何拦阻,这里的确空无一人,连守卫都不曾走。
然而他走进去之后,却有镜花楼的弟子畏惧地看着裴忱的背景窃窃私语。
“我还从没见过有人走进去过。”
“师父说了,那里面凶险异常,没有楼主的手令,是十死无生。”
裴忱靠近的时候,那对开的厚重门扉悄无声息地闪开了一线,刚好够一个人通过,就好像是有什么人守在这后头,等着为来人开门。
其实裴忱是有些犹豫的,然而征天却很平静地道:“你只管走,有我在,这里没什么东西能伤害到你。”
裴忱入了大门,只往前走了两步,那门便轰然一声合死了。
四面只剩下一片黑暗,然而裴忱怀中却有七彩琉璃的光辉忽然亮起来,那本是极为微弱的光芒,但在这里却已经足够耀眼。
眼前是一条长得似没有尽头的路,裴忱运足目力看过去,只能看见尽头有什么东西也闪着微光,与他手中这一点光交相辉映。
他忽然觉得悚然。
不是为自己今时今刻所见,而是想起不知多少年前,费展曾怀抱了爱人的尸体,也走过这样长的一条路,他一步步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其实裴忱知道前头是什么在等着他。
这座陵墓的风格明显不是人治时代下的产物,而是隐夜纪神魔在这片大地上征战时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个容身之地,神魔亦会陨落,然而长久的生命令他们看死亡更像是什么新奇的礼物,他们也自负神魔永不会消亡,而是会从死亡之中归来,所以那些陵墓宏大而华美,却少了一点终焉之处该有的肃穆与森然。
镜冢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然而等裴忱踏入享殿的时候,却有哔啵作响的燃烧声蓦然响起。
是四面燃起了烛火。
烛火不是一刹那间同时亮起来的,而是从裴忱的脚下次第绵延开去,像是裴忱惊醒了什么沉睡的猛兽一般。裴忱一时间呆愣在原地有些不敢举步,他从空气中嗅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这不是普通的蜡烛,是深海中鲛族的油脂制成的蜡烛,既然是这样燃烧千年都不会熄灭的烛火,为何先前又不曾亮起,只等有人出现才肯长明?
享殿里的光芒远胜于单纯的烛火燃烧所能达到的堂皇光明,裴忱一抬眼,便看见无数个自己在四面望向自己。
裴忱脸上出现了一点惊诧的颜色,于是四面的他也做出一样的表情。
他终于意识到,这里为什么被叫做镜冢。
因为这里的确埋藏了许多镜子。
那些镜子都不是寻常所能见到的铜镜,任何一个女子看见这样的镜子大概都会欣喜若狂,镜子里的人精致得纤毫毕现,连通身的色彩都不曾损伤一分一毫。
然而这样的分明也有些坏处。
譬如现在裴忱看着眼前自己的影像,忽然发现那些影像各自出现了变化。
他前面那一个,正飞快地衰老与分崩离析。然而裴忱这几日已经看了两个人在他面前化为飞灰,所以他也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甚至不曾抬手摸一摸自己的脸看是否有变化。
而脚下的那一个,则是裴忱鲜血淋漓地被锁在暗室之中,镜子里还映出了另一个人影,裴忱认得出那张脸,那是洛尘寰的脸。
那本应该是裴忱最为恐惧的未来,然而裴忱也不过报之一笑,举步从上面碾了过去。
他的脚正踩在洛尘寰的脸上,那景象便也破碎了,跟着裴忱看见另一幅景象,是他站在一个全新的裴府之前,下一刻那煌赫的府邸却又燃烧起来,在烈焰中化为飞灰。
裴忱只是抬手,那镜子显然不是凡品,他的真力一闪而过犹如泥牛入海,只上面的景象是跟着消失了。
“这都是什么?”他微微皱眉,问征天道。
征天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裴忱的呼吸忽然微微一滞。
他终于看见了叫自己不得不神志动摇的场面。
那是一片血色的天地,他对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因为他在梦中,在真武大帝留下的预言中,都曾无数次地看见过这景象。
裴忱知道自己应该当它不存在,这样它便会不攻自破。
可是他却移不开目光。
他看见了那几乎像是老朋友一样盘踞在天空中的黑龙与黑龙上傲视睥睨的人,也终于看清了那人对面究竟是什么。
——那是他自己,那果真是他自己。
裴忱曾经对此有过无数种猜测,既然当年临江别看见被一箭穿心钉在绝壁上的正是他自己,那么,他看见那个孤身拦在黑龙之前的是不是也一样是他自己?
现在他看见了,却觉得更加恐惧。
那是个他几乎认不出来的自己。
裴忱看着那一身血衣,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带着的令人心悸的煞气。
裴忱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想不出自己如何会有这样的未来,也不知自己何以如此恐惧。
但那恐惧切实地淹没了他。
直到征天的一声厉喝将他从那样巨大的恐惧中唤醒。
“痴儿!还不醒来!”
然而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