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怆然一笑。
只是那点笑意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不愿意叫旁人看见他那样的神情,因为他如今不该有什么悲伤难过的情绪。远处应苍和止水正在交战,他们之间倒是没有丝毫的留手,裴忱甚至是有些痴怔地看了止水一瞬,他当初只见过水底那个枯槁的止水,却没见过此刻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灵月阁阁主。
那些铃铛没有阻碍她的动作或是昭示她的意图,相反那清脆连绵的铃铛声叫应苍觉得十分头痛,就好像正有千百个人一齐在他的耳边摇铃,叫他心底升起一股烦躁之意来,他很快意识到那是一种秘术,故而出手的时候便冲着那些铃铛而去,想要把它们都化成齑粉。
镜君的剑一转眼已经到了裴忱近前。
裴忱迅捷地后退避过了这一剑,他同镜君有片刻的视线相交,那一瞬间或许镜君看出了他的不忍,微微挑眉。
是的,不忍。
裴忱知道他不能输,应苍如果不出现在这里的话他还能为自己找到一点借口,可惜天不遂人愿应苍已经出现在此地,想来除了帮助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任务就是监视裴忱,看裴忱会不会有什么异动。
裴忱不能有任何的异动。
那么如今这一幕便只有以一方的死亡来落幕,裴忱也很清楚镜君眼下其实还不是自己的对手,她来得太快了,如果来得晚些大概事情还会有个不同的结局,可是现在——这简直像是在恩将仇报,当年如果不是镜君他或许是早就已经死了。
但是他宁可背负这样的骂名。
裴忱再出剑的时候,便是镜君曾经看见过无数次至于已经有些熟悉的一剑。
易水风寒。
裴忱的易水风寒同江南岸和霄风的比起来当然是更胜一筹,更让镜君惊讶的是其中那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之感甚于她所见任何人使出的这一剑。
江南岸出剑的时候镜君以为自己已经看见了这一剑的意志之极,因为江南岸是真的想杀了裴忱,也一样知道自己这一剑大抵是杀不了裴忱而反而会叫自己身死,他出剑的时候不曾想过要活,那便同易水风寒的内核无比契合。
裴忱也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么?
大抵不是。
他只是也要为某个理由孤注一掷。
如果说原先镜君只有五分的肯定那她现在就心下就已经有了八分把握,剩下两分是因为谁都不能说自己是看穿了人心,连神魔都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镜君也不肯退。
她身上腾起了金色的火焰,方才阿尔曼所使出来的琉璃玉碎还不是极限,是了,于琉璃玉碎而言魂飞魄散都不曾是这一门术法的尽头,魂飞魄散之后毕竟还有些残破的灵魂,而现在镜君若是不能成功,她就将彻底的湮灭。
湮灭,是一场永恒的消亡。
从此以后天地山川之间都再没有她这个人一丝一毫的存在,哪怕是一丝意志一点残魂都不能够再寻到,人们或许会记住她一时一世,但总有一天她的名字也会消失。
镜君并不害怕。
她从北凝渊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模模糊糊看见了这样的结局,饮冰族的血脉里也流淌着一点预言的能力,只是已经十分稀薄,稀薄到就连她这样的佼佼者也不过能够在某个瞬间若有所感。
那时候她所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看见她身上有流淌的金色光芒,那一刻她就是她所敬仰的明尊,只是那时她尚不知道此时此地明尊是真的已经消亡。
裴忱的剑锋掠过了镜君的身前。
一剑过后,他忽然苦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裴忱低低道。“原来你也早就决意要在此时死去了么?与我同归于尽?我倒是很荣幸呢。”
镜君不答他。
此时她终于轻声吟诵那一段熟极而流的颂词,只是这一次不会有神明的回应,她便是她自己的神明。
琉璃玉碎的最后一重,名为舍身。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
“是把你也一并烧成灰烬的圣火么?”
旁人看不见裴忱的神情,只能听见他近乎于猖狂的笑声,大光明宫所属纷纷咬牙切齿,可是没有镜君的命令又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现下几乎是群龙无首,最终还是哥舒亩一挥手,厉喝道:“上!”
哥舒亩现下已经是大光明宫的五神使之首,众人也都等着他这么一声,只是这厢他们纷纷冲出,那厢幽冥众人也已经严阵以待,固然现在跟在裴忱身边的少有真愿意奋不顾身者,可是大敌当前总也要有个姿态,况且看大光明宫如今这一副哀兵的架势,也绝不会容许他们避而不战。
一时间厮杀声四起,裴忱并不再说什么,只是近乎于专注的挥剑。
悲歌燕赵。
川横水流。
白虹贯日。
快哉千里。
倚天跨海。
龙血玄黄。
转眼便是第九剑,这是裴忱少有能一连使出这九剑的时候,世上当然已经不剩下多少人能这样接他的九剑,这一次他终于是对着人挥剑,终于也到了这征天所说的,人在修习昆山剑法的时候所能达到的极限的一剑。
吴钩霜雪。
可是镜君这孤注一掷的燃烧竟像是什么都能挡住一般,裴忱察觉到这一剑也不过是将镜君逼退了两步,她的气息是微微萎靡下去,可是离落败还有很远。
而裴忱的身上也渐渐沁出了血色。
裴忱忽然意识到,这便是他一直以来所看见的那一幕。
“应苍!”他忽然厉喝道。
黑龙盘旋在天,向他投来微微有些迷惑的一瞥。
“祂是不是就要成功了?”
裴忱问过,却根本没有等一个答案,他知道应苍不会回答,这样一问也不过是为了看见应苍那几分惊愕的神情罢了。
昆山剑法第十剑,万古同悲。
第十一剑,山河同哭。
这是上一次裴忱所能达到的极限,当初在应苍面前使出第十一剑的他已经只比死人还多一口气,但是现在的他却不似当年,或许是对昆山剑法的掌握更纯熟些,又或许是因为他终于找对了路子,那最后三剑的确不是人所能施展出来的。
这一次,他终于能使出这最后一剑来。
却是要杀一个他原本不想杀的人。
那笑声分明怆凉,听在旁人耳中却是狂妄意味。
天幕之间刹那便有无数道剑芒垂落,每一道都指向了眼前人的顶心。
第十二剑,结发长生。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可是此刻剑芒抚顶,带来的却是死亡。
狂暴的剑气在那一瞬间也逆转而上摧毁了裴忱绝大多数的脏腑经脉,他再一次落到了上一回那个十分狼狈的境地里去,但是就在剑出的那一瞬,他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若是寻常的死亡,或许也是一场长生,只可惜镜君是注定湮灭,在舍身的那一瞬间一切便已经结束。
镜君想过自己会是一个尸骨无存的结局么?
或许是想过的,只是没想到会在今日,因为那一瞬间他看见了镜君的笑,似乎是胜券在握。
这胜利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
是这世间众人的,他们终将要死去,而世人将要活下来。
裴忱还在半空中立着,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摇摇欲坠,有一道身影冲出来扶住了他,是弃天,这时候当然只有弃天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因为他也修习过昆山剑法,知道最后三剑究竟意味着什么,裴忱不仅用了还一连用出三剑,境况自然很是糟糕。
那是弑神的剑法。
但是镜君在那时候也几乎便等同于神明。
明然为魔主所杀,故而苍枫晚会带着那样嚣张的笑意说出明尊已死,但是明尊的死却也成全了镜君,如果镜君不是陨落于今日,假以时日她将成为新的明尊。
裴忱看见天幕渐渐暗了下来。
终于。
一直藏在幕后而不肯现身的魔主终于也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要出现在台前了,祂当然也经历了一场鏖战,杀死明然并不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只是魔主现在看来并不显得十分狼狈,祂甚至于是闲庭信步的走到了裴忱面前。
“昆山剑法,名不虚传。”魔主的语气竟然还充满了赞赏的意味。
“你也知道?”裴忱咳嗽起来,他的声音依旧清晰,但是嘴角却有鲜血蜿蜒流下。
“当然。”魔主淡淡道“这是能弑神的剑法,而你也差不多是杀了一个神。”
裴忱并没说话。
他在等着那句可惜了。
“可惜了。”
魔主果然这样说。
裴忱嘴角有一点了然的笑意。
“你终于要动手了么?”他低声问道。“我早该想到的,你怎么会容许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尤其只是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凡人。”魔主摇头。
那一瞬间裴忱看见魔主袖袍之下的手微微一动,像是要去触碰自己的胸膛,那里面正是一颗人的心。
裴忱知道征天还是做到了,魔主现下有一颗人心,故而能为征天所动,杀明然除去了最可能得利的对手,之后便是真正要着手去对抗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