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忘川接过了东海王献上来的虎符,他苍白的手掌握紧了那一块黑沉沉的铁,在众人面前将之高高举起。
于是崇安城的大门终于洞开。
顾忘川翻身上马,玄色的衣袍在马背上猎猎翻飞。
他很快便登上了城头,这位重新统一了中原的帝王在城头伫立,看着这座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属于他和他的国的城池。
顾忘川扬起一只手指向了南方,不过他想说的话并没能说出口来。
一只流矢忽然以一种叫人意想不到的速度奔袭而来,并正中了他的胸口。
时间像是在那一刻静止了。
顾忘川缓缓低下头来,瞧见自己胸口处的那只箭。血迹并不明显,因为他身上穿着的是黑衣,但是顾忘川意识到了疼痛感,说明这箭的确是射进来了。
这便显得十分不同寻常。
因为世上已经很少有人能随随便便地用一支箭就伤到他,一个炼神境的强者几乎可以说是刀枪不入,想要伤害他们绝不是这么轻描淡写便可以办到的。用凡人的箭矢便能伤害到他的人,这世上恐怕只剩下了一个。
顾忘川听见身后有人惊呼的声音,他却像是恍若未觉一般,反手握住那只箭猛地一拔。
这是一个找死一般的举动,血液会过快地流失,如果他是一个凡人的话,这回让他死的更早些。
虽然射箭的人不是凡人,但射出来的箭毕竟只是一支军中常用的白羽箭,其上也并没有淬了毒,甚至没有附加更多的力量,顾忘川能感觉到那支箭只是为了击中他才附加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至少在他反手握住箭杆的时候,他所感受到的就是一支十分普通的箭,甚至他往外拔的时候已经感觉到有些费力,那是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的表现。
顾忘川很轻松地把那根木制的箭杆折断在了手心里,抬眼看了过去。
“原来是你。”顾忘川低笑了一声。“这次不会再有人觉得你与朕是同盟了,不是么?”
裴忱把那不知从何处摄来的弓扔在了一旁,这不是他第一次接受万众的目光洗礼,也不是他第一次收获到这么多厌恶惊惧的目光,所以他显得异常平静。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这个对视是别有深意的,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是合作的破裂,而是把东海王刚才那一番胡言乱语所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
这是一出演给世人看的戏,然而也需要演得足够精妙才能骗过旁人,所以顾忘川非得受一点伤不可,不如此不足以看出裴忱和他不是一条战线上的人,毕竟若是反过来叫裴忱为顾忘川所伤的话,便太匪夷所思了些。
“本座也不知这样的传言是从何而来的,不过既然本座已经站在这里了,倒也不介意粉碎一下谣言。”裴忱嗤笑一声。“哦,大概是因为你深宫中那位皇后曾经是本座的师姐?这点联系还不够保你周全。”
顾忘川脸上并无愠色,他只是低低咳嗽了两声。
此情此景,倒是叫裴忱想起自己第一回见顾忘川的时候。这些年倒是再没见到顾忘川这样狼狈的时候。
这一回他不由得真笑了起来,想着方小七若是看见了,应该也会是这样的笑容。
顾忘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说话的声音甚至于有些温柔。
当然,这温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给裴忱的,这一点裴忱还是十分清楚。
“朕只不明白魔主为何要这么做。难道因为你是晋人?可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裴氏当年是叫广明帝灭了满门。”
裴忱冷笑了一声。“是啊,所以林三浪已经叫我杀了。不过比起叫你统领整片中原大地,本座更想把这座城收归自己麾下,你坏了本座的好事,本座当然要杀你。”
顾忘川唇角一掀。
“那么朕如今还能站在城头上说话,是因为魔君宅心仁厚了?”
裴忱摇了摇头。
“大概是气运这东西真的存在罢。”
他这句话是在变相地替顾忘川坐实了天命之子的身份——天下气运都归于顾忘川,那么这中原大地自然也该是他的。
东海王正抻着脖子看这一场你来我往的交锋。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一出狗咬狗的好戏,太精彩了,精彩到东海王看得有些忘我。
这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背后一凉,似乎是有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后颈。
那只手温度很低,但依旧可以感觉到一点柔软的意味,似乎是个女人的手。
东海王还是保持住了作为一个皇族的尊严,并没有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他试图回过头去,那只手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他半侧过头,瞧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虽说是面无表情,可也是掩藏不住的绝色倾城,女子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衣里,唯有露在外面的脸和手是素白如霜雪的,初看觉得寡淡,可是看清了又叫她的面容所吸引。
东海王呆愣了一瞬,便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是真的飞了起来,这是东海王多少年的人生里都不曾有过的一种新奇体验,所以他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惨叫了出来。
他的叫声也很快消弭于无形,那个容貌殊丽的女子不过是在他喉头轻轻一划,所有的声音便都消失了。
凤栖梧来到了裴忱身边。
她似乎在忍着笑,不过神情还是足够的严肃,至少蒙骗旁人是已经足够了。
“你把他安全带出来了,很好。”裴忱叹了口气。“永定帝,这座城可以送给你,不过本座觉得总叫旁人以为本座背信弃义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你若是不介意的话,本座便向你讨一个人。”
随行的军医已经赶上来为顾忘川包扎伤口,不过顾忘川一把把人挥开了,他的伤并不严重,准确的说来若是再耽误一阵子说不定也自己愈合了,现在重要的是把这场戏唱完,裴忱已经唱到了最精彩的部分,他可不想说等一下,朕要先包扎伤口。
以裴忱表现出来的性子,听见这话要么是拂袖而去,要么应该再补上一箭,把包扎伤口变为整理遗容。
“一个亡国之后?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魔君?”
裴忱听见顾忘川讥诮的语气,眉梢一扬。“一个亡国之后,一个凡人,不过他曾与本座订下盟约,本座要救他也是理所当然。”
顾忘川猜到了裴忱会这么说,但还是愣怔了一回。就这一愣神的工夫,凤栖梧身边的暗影再次翻卷起来,那一片影子包裹住了三个人,等影子渐渐消失的时候,那三个人也不见了。
一片哗然。顾忘川却像是没听见一样,怔怔地看着裴忱消失的地方。
他想到过裴忱会认下一些不属于他的罪责,却没想到裴忱会认下崇安城中的布置。
那个祭坛代表着许多条人命甚至于更多东西,那本是付长安的罪责,裴忱和付长安是天然对立的两个人,且不说徐秋生是死于付长安之手,单说他们一个想要魔主复苏一个想要天下太平,就注定了裴忱绝不会与付长安站到一边去。
裴忱究竟想做什么,顾忘川忽然有些看不清了。
顾忘川转过身来,示意军医上前包扎伤口。军医小心翼翼地将染血的外袍脱下,等看清伤口时却微微一怔,他想说些什么,抬头却撞上了顾忘川别有深意的眼神,顿时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什么,只当那真是一个被箭矢伤得极重的伤口处理着。
东海王紧紧闭着眼睛,他觉得自己是在万丈高空之上,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像是冰冷而锋利的刀。他只觉自己两只耳朵马上就要被那刀割下来了,终于忍不住开口要说话。可是一开口便有风灌进来,让他止不住地呛咳。
而后一切都停止了,东海王觉得自己的双脚踩在了地上,但他几乎站立不稳,是那只微冷的手托住了他。
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那个女子漠然的一张脸,但是东海王总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一点笑意,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发现自己已经不认识周遭的环境,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这是哪里?你们要对本王做什么?那是污蔑!”东海王简直有点语无伦次。“你自己要杀皇兄,做什么非要推到别人头上?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好歹也是自称君上的人,怎地一点担当也无!”
他这么慷慨激昂地骂了一回,裴忱却无任何反应。这叫东海王不由得有些泄气,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那女子低笑了一声,虽然她很快便敛了笑容并忐忑地看向裴忱,可东海王还是觉得有些愤怒,连一个小女子也要来嘲笑自己,他恶狠狠地想着,全然忘了这个他眼中的小女子刚才用一只手拎着他不知走了多远。
裴忱冷冷道:“不是你们一定要说本座背后有人指使,要以此为理由打上一架么?怎么如今八王死得剩下你一个,说是云星宇指使了本座你又不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