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面色平静,竟是一丝要为自己辩驳的意思也无,仿佛他真是甘心受此对待一般。其实凌云是有些不解的,但看裴忱如此坚定,最终也不过一叹。
然而凌率转而又道:“至于凌云师弟,你家徒儿几次三番违背门规,若不对你处罚一番怕也不能服众。你便卸了长老的职位,回去好生教导徒弟吧。”
裴忱悚然一惊,抬头急声道:“掌门!”
凌云生性高傲,夺了他长老的位置于他倒是没旁的妨碍,他本也不在乎那样的俗事,可叫他生生矮了凌御那样的人一头却是万万不行,况且凌率还是十足的小人性子,若是凌云再做不成长老,那必然是要回过头来踩上一脚的。
然而凌率却不过是似笑非笑地一看裴忱,道:“怎么,你对此不大服气?”
裴忱有心要为凌云申辩几句,但现下的凌云便像是方才的裴忱一般,不过一撩袍子单膝跪地道:“多谢掌门慈悲,我这便携自家弟子回去好好教导了。”
凌率微微皱眉,道:“怎么,你还想回护这逆徒?”
凌云冷笑一声,道:“不敢,只是杀人尚需一顿断头饭,怎么着人也是从我凌云手底下教导出来的,便是要送去囚魂阵名为看守实为监禁上一辈子,今天我也得把人给带回去。”
说完他一甩袍袖扭头就走,裴忱忙跟了上去,他也不去看凌率是个什么表情,只知道好看不到哪里去。
凌云面若冰霜一路疾行,路上偶尔遇见几个尚未安寝的弟子长老也都不敢搭话,只在凌云离开之后望一眼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殿,彼此交换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便是昆仑山这样的仙家之地,也免不了如此倾轧斗争,这天下又哪来的一片净土呢?或许真是天下皆鄙薄,不如新生。
裴忱回山的事情已经叫霄风一路小跑回来告诉了霄霜跟霄远,两个人当然也不可能睡得着,都在殿前等着凌云回来。见裴忱跟在凌云身后回来,几人脸上都有喜色,然而等凌云走近了来教人瞧见他脸上的冷色,那笑便也都淡了。
最后还是霄霜乍着胆子问道:“师父,您这都把师弟带回来了,是将掌门给说服了?”
凌云知道这不是自己几个徒儿的过错,只是心头毕竟还有一股怒气在,说话声音也比素日里冷上几分。“掌门慈悲,未曾要了霄忱的性命,只是从明日起发落去做守阵人,终生不得踏出一步。”
他看见几个弟子相顾失色,再看一旁面色依旧古井无波的裴忱,忍不住问道:“你究竟知不知道守阵意味着什么?我知道你一直对囚魂阵感兴趣,难道你只是想着应下来借此机会去看一看?你太小看凌率了。”
这很不像是凌云该问出来的话。
他这一次也没有称呼凌率为掌门师兄。
裴忱低低苦笑了一声,道:“能猜得到。不过是一场无涯的牢狱之灾,日复一日见不到一个活人,但或许能数着阵里那些十恶不赦的魂灵打发辰光。”
“你既然知道,何以应下?”
“不应下又如何?看着师父你无谓地做一场争辩,遂掌门的意愿治您更重的罪?”裴忱终于忍不住冷笑起来,话里话外对凌率几分不屑。“弟子左右都脱不过这一劫,师父您却不能如他们的愿,您身后还有师兄师姐需要您照拂。”
凌云终于显出几分痛色。
“难道你就不是我的弟子,你就不需要我照拂?”
“我已经生受师父太多恩泽。”裴忱极为认真地道,他看着凌云痛惜的神色,心念几转,然而终究是未曾把话说出来。
——不能说,不能说。
若是对凌云说囚魂阵终有一日会破,又当如何?凌云知道他一直对囚魂阵有莫大的兴趣,此刻说出这话来,是赌凌云对他是否信重到那般程度?
裴忱不愿赌。
凌云对他很好,他也很怕失去这一点温情。
大殿里一时无声,霄霜悄然红了眼眶,一边的霄风与霄远也没好到哪去。霄风神情愤愤,像是想骂,话到嘴边又惧怕凌云这一身的寒凉,最终只是一跺脚,重重一声叹息。
霄远上前一步道:“为何是守阵终生?如今师弟就站在这里,刑殿要拿人也是明日来拿。师弟就不能像是大师兄那样——”
凌云目光如电,将他后半句话逼了回去。
他似是想说什么,可是看着霄远怔怔的目光,最后不过阖目一声长叹。
裴忱却是替他把他想说而未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若是师弟我也反下山去,今后众人该如何看你们三个?师父已经叫掌门借机褫夺了长老之位,今夜将我带回来又纵了我去,你们就不怕掌门借机将师父再重重处置一番?”
霄远听他这话说的有理,也讷讷低下头去。
最后一个说话的是霄霜。
她的声音有几分颤抖。
“难道真就没有转圜余地了么?”
裴忱微微笑道:“师姐不必伤心,我想这囚魂阵虽然禁制厉害,也不能禁绝一切事物往来,不然的话,若有异动守阵人又如何与门中沟通?这虽是一场监禁,可也不过是我换了个地方住下,同你们一般还在这昆仑山上,也同你们一般还在修行。”
他这话说的是太过乐观,可是凌云为了安抚自己几个弟子,也只有附和。
“是,囚魂阵外的禁制不能阻碍没有灵气的事物,书籍食水都送得进去,只过了这段时日,你们想去见他也总有办法。”
凌云说的轻松,众人听在耳中却知道没那么轻松,囚魂阵内重重禁制,外头那也是不能轻易通行的,掌门一脉又摆明了同他们不大对付,哪里会让他们轻易见面?然而为免师父伤心,一个个也只得看上去是信服模样。
裴忱忽然道:“其实还有个法子能救我。”
他目光灼灼,看着惊诧莫名的三人。霄风倒是一下子便兴奋起来,摩拳擦掌道:“怎么,是咱们一起反下山去?我早觉得昆仑山还是不如我那......”
裴忱猜得到他要说什么,不过他后半句话也被凌云仿佛能凝水成冰的眼神给冻回去了,为把凌云的责罚堵住,裴忱忙上前一步,接话道:“便是师兄师姐勤勉修炼,取了掌门的位子来。”
这话其实跟霄风方才说的也一般悖逆,把几人都给吓了一跳,凌云神情却缓和几分。
良久,霄风一拍大腿道:“你说的也有理,咱们几个里头要是出了掌门,如何还要受掌门的鸟气?头一个便把你给放出来了!”
裴忱不禁失笑。
连凌云也顾不得责罚霄风,唇边多了一丝笑意。
见好容易将自家同门都劝哄住了,裴忱这才郑重其事对凌云道:“师父,徒儿实在不肖,惹下这等泼天的祸事,更带累师父。”
凌云神情不变,道:“既然是我的徒儿,就不要说什么带累不带累。”
“徒儿还有一事要求师父。”裴忱这话出口的时候微微有些犹豫,但凌云却一口应答下来。“凡是我能办到的,你尽管说。”
“今夜师父在山下见到那个背棺的男子,是徒儿的一位好友,同千山绝无半点瓜葛,棺中女子也是一般。那已死之人中了催魂掌,他此番上山便是为了此事。若是掌门等人刁难,还望师父相助。”
凌云颔首道:“既如此,我定当竭力而为,想来这等能为昆仑赚取名声之事,他们也不会如何反对。”
这一夜终究是有穷尽时。
师徒二人相对而坐,谁都没有再说话。
眼看东方即晓,凌云霍然起身,疾步转入内室去。裴忱以为他是不忍见别离之苦,却不想转眼凌云便又出来,捧了两卷书塞在裴忱手中。
裴忱略略有些惊讶,凌云却抿唇不语,他眼角终于也像是有一丝泪光。
最后,他还是低声道:“我终究没能做好一个师父,上一回保不住人,这一回也一样。”
裴忱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已经有人出现在了外头,看装束便是刑殿的人。
“来得倒是快。”凌云那一丝泪意转瞬不见,换上一副肃然面孔。那两个刑殿的弟子倒不是裴忱所见过的,看样子虽都有些惧怕凌云,但神情都不那么恭顺,看来昨夜之事他们是都已经知道了。
“为宗门办事,当然不敢有所懈怠。”
裴忱身上不过一把剑与两卷书,余下些乾坤袋中零碎所在都叫两人翻检过一番,左右翻不出些什么东西来,便也只好复又还给裴忱,皮笑肉不笑说一声:“请吧,师弟。”
笑话是决不能给外人,尤其是敌人看的。
不过有些东西,也不全是笑话。
裴忱走出两步,霍然回首。
凌云还站在原地看他,眼中似有惊异。
裴忱跪伏下去。
他不知这三叩首都是为了些什么,为凌云一路护持,或许也是为来日可能发生的一切。
囚魂阵破时,凌云或许又要遭更大的非议,但也许那时天下已然大乱,非议与否都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