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操戈

霄风看着裴忱,他的眉眼一如往昔,然而神情已再不复昔日的嬉笑自在,只有瞳子最深处还有一点昔日的光不曾被磋磨,因为长久的对视而被裴忱捕捉。

那一点光闪烁了一下,当然是渴望着挣脱出来,可是不能。那么多的人都在注视着此地,注视这一对注定要刀剑相向的师兄弟。

现下也已经不能称师兄弟了,听见裴忱那一声师兄的时候,霄风垂下眼,淡淡道:“不敢。”

这两个字已经足够凛冽。

裴忱怅然一笑,也不再试图说些什么,眼下还能做什么呢?是指望着霄风扔下剑说我跟师父一样不觉得你是昆仑的叛徒,而后成为他们这一门上下第三个不为昆仑所容的人么?

他叹了一口气,道:“不敢便不敢吧——本座今日来,只是为了师父的遗愿。”

遗愿两个字那样冷然,叫人真真切切地想起来,凌云是真的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此后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冷了脸喊人去抄书,然而又把人护得严严实实不经风雨。

裴忱注意到霄远正在霄风身后,心头总算有一分宽慰,凌云一死,也许就再没人会去难为霄远,因为霄风在凌率依旧如日中天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坐上昆仑掌门的位置。

凌云是不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知道只要他在这世上一天他的徒弟在昆仑便永无宁日,才会带着一点向往头也不回地走向那个注定的结局?该死,只要一提起命中注定四个字,裴忱就愤怒得想要把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撕碎。

霄远正死死抓着霄霜的胳膊,不让她冲到前头去。

霄霜很想去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凌云会死,为什么裴忱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真的如此深恨昆仑,至于凌率的每个弟子都不放过?可是裴忱看着霄璧的眼神又分明不是仇恨的意味,那其中的含义叫她心惊。

她懂得,所以更觉悲凉,那是绝无可能的,除非昆仑崩塌。可是凌云不愿见到那一幕,所以霄霜相信裴忱也不愿意见到那一幕,他如今还叫凌云做师父,所以她依旧不信他是叛徒。

凌御在后头一径冷笑:“谁知道你们师兄弟两个是不是在此惺惺作态?眼见着这妖人依旧不肯放过掌门师兄的弟子,焉知不是为了霄风铺路?眼下呼声最高的可就是霄风了——”

“住口。”霄风冷然道。

对自己的师叔说这两个字实在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霄风转头看着面色青白交加的凌御,忽而森然一笑。

这一笑里裴忱又看见昔日的霄风,那是个万事不怕的炮仗性子,天大地大大不过他的心情。

“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顺眼,等显出我来就更是这样,可是你们谁都想坐那个位置,偏偏我不想!我今日话撂在这里,掌门之位是能者得之,可我不稀罕,所以再有那个能力我也不会去坐,谁食言谁便不是爹生娘养的!”

起先慷慨激昂,可听着到底也还能入耳,后头便渐渐俚俗起来,不得不叫人想起他是从山匪窝里头被凌云捡出来的,当下便有人面露轻蔑之色,凌御的神情当然不好看,不过凌率的面皮却是一松,知道这话说出来,便绝了霄风成为下一任掌门的可能。

眼瞧卸任的时候便要到了,凌率是一日日地心焦起来,掌门这个位置固然意味着种种责任,可是风光无限,至于尝到了那滋味便不肯放手,人间如此,自诩是清心寡欲的化外之地也是如此。

更何况凌率现下想的绝不是一个昆仑。

他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会有什么样一个未来,知道了裴忱是背着世人的骂名在试图阻止那一个未来。可是那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蚍蜉撼树,可笑又可怜。

凌率要做昆仑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那一个掌门,要在那个乱局之中保全昆仑,然而他的任期似乎已经不足以到那个时候,摆在他面前的便只剩下了两条路。

要么就把下一任掌门继续牢牢掌控在手里,要么就让那一天提早到来。

裴忱说要去后山看一看的时候,凌率的确有一瞬的惊恐,他知道世上最了解那个阵法的除了天魔宫那个疯子之外就只剩下裴忱,只要裴忱去了他就会知晓一切,到时候谁也不知道裴忱究竟会做出什么来。

幸而裴忱想去,也得能去才算完。这许多人眼睁睁看着,真能让一个邪魔再闯一次后山?

凌率忽而一笑,心头只觉得快意。

凌云死了,这个和他先是争了多少年掌门之位,又让他多少年都十分忌惮的家伙终于死了。自诩清高当然没有用,谁叫他喜欢上了那么一个灾星,又运气这样不好,收了几个能把天也捅出窟窿来的徒弟。

看啊,这不正是报应么?他的两个徒弟正同室操戈,且将要分出个胜负来了!今日这一战必然要打,不打昆仑上下不会答应,他当然也要从中推一把,霄风自己说出这话来还不够,非得叫裴忱再手刃同门一回,才能叫世人知道这魔君是全然疯了,从此裴忱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他许多部下也会与他离心离德,首当其冲的便是江南岸。

裴忱却没有要与霄风一战的意思,霄风举剑,他却就那样站在那里,外人看来也不知是不屑还是不忍。

“师父的遗愿?”霄风似是在笑,可是笑意中有彻骨的悲凉。“你也知道那成了遗愿!都是你的错!”

这五个字便如一记惊雷,比什么咒术剑招都要好用,叫裴忱脸若死灰摇摇欲坠。

是他的错?

是了,当然是他的错。

若不是他未能及早杀了心月狐,凌云便不会去幽冥赴死,若不是他说出了那个预言,凌云便不会知道他会死于心月狐之手,若不是他成了凌云的弟子,或许凌云现下还安然做着昆仑的长老!

他没有天煞孤星的命格,可是一路走来,竟是比谁都像是命犯孤煞。

“孤煞?那便做一回罢。”他似是自言自语,也似是说与霄风听,霄风一听便冷笑道:“终于肯动手了吗?拔剑!我知道你那剑很不一般,好叫我也死得其所,拔剑!”

最后两个字说得又急又快,在昆仑雪山上一径回荡不休。

裴忱便也拔剑!

一瞬剑光如虹,他还站在原地,然而多少道剑光已经兜头朝着霄风罩去,分明是半点留手也不曾有。

“不够!”霄风闪身而出,依旧冷喝一声。

裴忱看着他的神情,微微摇头,像是不忍又像是怜悯,然而霄风根本没有看,他已经迎了上来。

这一刻两人起手剑招竟是一样的。

昆山剑法再出,昆山对昆山,便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之意,两把剑之间迸发出天地都为之变色的力量,昔日同门今日拔剑相向的时候竟是没有一丝的犹疑。

霄霜蒙了眼睛不忍去看。

霄远却睁着眼睛看这天际一场对决,眼底有惊喜的光芒。

他看出来了......霄霜不知道他在偷偷地演练昆山剑法,所以霄霜看不出来,他能看出来!

那不是决出生死时会有的架势,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是混沌之中一点光明乍迸,生机将至!

裴忱与霄风擦肩而过。

霄风的剑落在裴忱背上,可是其中没有半点杀机,只有一股雄浑却柔和的力量迸发,将裴忱远远挑飞出去。

裴忱也在那一瞬间放弃了抵抗,任由霄风的剑把自己扔了出去,恰恰扔过如今昆仑山上漫山遍野的人。

那一瞬间,裴忱眸光一动,低低道:“其实你不必。”

霄风那厢因为强行改了昆山剑法的剑意,如今已经在大口的吐血,可是他的声音如同怒雷一般在天际滚滚而出,像是在嘲笑这昆仑众人。

“不必什么?我是你师兄,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便是要把这些人都掀翻了,也只当为师父出一口鸟气!”

他许久不这样说话。

因为这样说话时,凌云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而后罚他不知多少遍的抄书。

现在已经没人会来罚他了。

他当然怒,可不是冲着裴忱,是冲这巍巍昆仑,冲这满殿面上木雕泥塑一般讷讷,背地里又不知多少鬼蜮伎俩的存在!

裴忱在看他那一眼便已经知道了一切,师兄弟做这一场戏,就是为了叫裴忱不必再担上昆仑许多血债,不必杀人伤人便能进得后山去,完成凌云的嘱托。

凌率的神情终于变了。

“拦住他!”

多少年四平八稳的声音,这一回却是声嘶力竭,有的人看他便已经有些不解,后山囚魂阵已经被毁,剩下那些不过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陈设,怎么凌率如今看上去比霄浮身死自己救援不及那一回还要着急些?

裴忱听见那声音便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众人在他身后急匆匆赶着想要来拦阻,却叫少司命和霄风都堵了去。

少司命不说话,她一贯不爱同不相干的人说话。

霄风却是个话多的,只叫着实在痛快,多少年的郁气在这一遭都出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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