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八章
裴忱望着霄风的背影笑了起来,霄风年岁其实同他相差不多,凡人间这年岁已有不少是成家立业的了,但霄风仍显着几分稚拙,甚至于还像是个少年人,或许是因为昆仑山上僻静,也用不着那许多勾心斗角。
他的笑意一闪而逝,不免有些自伤身世的意味在。
凌云瞧着霄风,有心把人叫回来再训诫一番,然而霄风似乎早就防着被自家师父再叫回来,瞧着那速度之快,倒像是用上了真力,凌云也不愿为这小事再特意将人拉回来,便也作罢。
“午后随我去一趟藏经洞。”凌云语气平淡,就像是在吩咐一件小事,他顿了顿,也不去看裴忱的反应,又道:“至于霄风现下正抄着的那一卷经,你如今也可看看,他说旁的话你便只当是没听见。”
他是知道自己这徒弟的性子,也看得出裴忱先前有些为难的意思。裴忱虽不知凌云为何特意提起那卷经来,却也还是应了,等凌云走后,霄远不知从何处出现,他瞧见裴忱时依旧有些犹豫,眼下倒是该叫裴忱为师弟了,只是他看裴忱时还是需仰着头来看,总觉着叫师弟有些怪异。
最后他还是没叫出来,只说:“风师兄若是再纠缠,你只管说要告诉师父便是了。师兄只是惫懒不愿抄经,没旁的心思。”
裴忱忽而觉得有些艳羡。
此时霄霜的目光望过来,其中也是一般的含义。
他们两个人都是经过血火与动乱的,晓得在生死边缘徘徊是怎么一回事,此刻再看旁人无忧无虑只为抄经烦扰,又知道乱世当前,总有几分叹惋。
裴忱进了后殿,正瞧见霄风伏在案上奋笔疾书,旁边已叠了很厚一摞起来,他听见脚步声一抬头看见裴忱,脸上先是迸出些喜色,而后又有些犹豫道:“你怎么来了?师父不知道罢?”
这话倒叫裴忱也起了几分玩心,他道:“是师父叫我来的。”
霄风却并未上当,只哼道;“总不至于是叫你来帮我抄经的......说便是了,是叫我带你四下里看看,还是要我做旁的什么苦力?也不对,此时师父定不会扰我抄经的,你来也只能是看经。”
说罢,他从案上抽出几页纸来递给裴忱。“看便看吧,只弄坏了可要替我另抄一份。”
裴忱一时没有接,等霄风又很不耐烦地抖了抖纸张,才恍若初醒,把东西接了过来。
他只是诧异于霄风玲珑心思,一时间便几分理解了凌云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不搭调的徒弟,毕竟凡事也不能只看表象,霄风这样子,也不知该说是大智若愚还是仅有旁人看不透他才叫痴愚了。
但等看一看手里那几页纸,裴忱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得太多,霄风或许只是太了解凌云,才会说出那一番话来。
粗略一看,这经文不过四百余字,但叫霄风写来却是一分清净意味也无,只通篇淋漓墨色,倒是能看出些被罚的怨气来,裴忱捏着纸的手有些抖,是用了些力气憋笑的缘故。
“师兄。”他问道。“你如此写出来,师父不会叫你再多抄些么?”
霄风被同门师兄弟嘲笑得多了,倒也能听出裴忱究竟是什么意思,半靠在案上手中笔兀自不停,只哀嚎道:“我知道自己写出来是个什么德行,师父也是知道的,已然尽力了。”
裴忱不再多言,毕竟现下霄风是自己师兄,说多了反显得不恭敬,只垂眼看那纸上纵横的墨痕。
甫入眼便是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八字,这倒也罢了,是世人都晓得的道理,神魔之上有天道,天道之下众生自有运数,天道不过以世人为草木,并不干预其中。
然而接着却说大道无情。
裴忱怔怔地想着,大道的确无情,只如今天道,却不知是有情还是无情,只是有情也不是对着自己。
他竟不自觉一字字地念出来,通篇并不长,念罢也不过片刻。
“天清地浊,女清男浊,降本流末,而生万物......”
那么,饮冰族算什么?算在万物之外,故而从无男子?又或者这经文是在说谎,世上本就不必要有男子,男子不过是天道下所生附庸?可这附庸何以反客为主,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始的?
裴忱不知自己何以做这许多想。
他只觉自己想得还不够多,也不够分明。
霄风在那厢还在奋笔疾书,他定是不曾想过那许多的,只觉得百遍太多,然而千遍也不足以叫他清净些。裴忱有心想问,虽觉得问他是没什么用的,但因征天不肯答他,故而还是得问。
“师兄,你说这世间万物,究竟如何生来?”
霄风只没好气地答道:“自然是天地大道所生,师父问你,这样答便也是了。”
裴忱一怔,道:“师父不曾问我。”
霄风笔锋一顿,跟着抬起头来。
“也是,你还没看完,师父必然不会来问,谁问你的?”
裴忱哭笑不得,觉着自己试图同霄风讨论这问题是个错误,世上本有些人是不用想那么多的,像凡人晓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便是,眼前霄风,也只需知道自己抄经多了或许能得清净,趁着这天下大变的时候或许是能入炼虚境去的,更多的根本不必想。
他没有再答,此时说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总有些出头之嫌。霄风也没那许多工夫同他说话,只顾着埋首去抄经,裴忱却是觉出房里多了旁人的气息,一扭头便见是凌云去而复返,正站在一旁望他。
凌云的神情有些复杂,他刚才是特意叫裴忱发觉他的存在,因为不知如何开口去叫他。
“你随我来。”
天色还未到午,裴忱心中虽有疑惑,却也还是跟着出殿来。
“这些话,此后不必对霄风说。”凌云沉吟道。“霄风是赤子之心,心思十分纯澈,你说这些,他不会懂。”
裴忱肃然应道:“弟子知错。”
凌云却摇了摇头,道:“这不是错,只是有时候想得太多并非什么幸事,想到深处,道心都可能会动摇——你是问过道心的,却不必告诉我是什么,纵然师徒,也不知来世会如何。”
他这话说得不大客气,却是十分中肯的,叫裴忱也不禁心生悦服之意来。
“看完了?”凌云问道。
裴忱点一点头。“是,经书并不长。”
“除了这一问,还得了什么不解?”
问寻常弟子,都是凌云自己出了题来问,昆仑一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当年他也叫师父问过这些问题,听说只有一个人不大相同。
明孤当年被问及世间万物如何生来,只说,万物如何生与我无关,但望万物不因我而亡。
到了裴忱,似乎更出格些,他自己先将这至关重要的一问问了出来。
裴忱默然一瞬,道:“是还有些不解。若一个静字真消得诸多烦扰去,人何以还要见红尘?只生下来便静着,不是更好?”
他话说得几乎像是在怀疑昆仑经典,凌云却未见恼怒之意,只淡淡笑道:“经中原本还有句话,天动地静,男动女静。只是开派祖师道男女之动静岂可一言而盖之,遂将这句删了,而那天动地静四字,却是十分贴切,有动才显出静,又或者万物本无静之一说,所求之静便也不能是全然之静。”
裴忱反驳道:“地亦有动时,凡人朝中今时还设有地动仪检测八方地动,这地动本也不是什么罕事,倒是天穹四野多少星辰,虽位置有所变换,却更恒久些,如此一说,倒像是天静地动了。”
凌云依旧不觉得他出格,颔首道:“或许真是如此,但静一静总有好处,不然我等修行,也不会总讲求一个入静。入得镜中,才能反见自身,见了自身,才知如何更进一步。”
他顿了顿,复又反问道:“至于你先前问霄风那问题,可曾有答案?”
裴忱既然问,定是不得解的,凌云同他这一番辩经其实也没说出什么东西来能解得他心头之惑。故而裴忱并不掩饰,坦荡道:“弟子愚钝,不知答案。”
“若是要你到掌门师兄前头去答一句万物自天地而生,你愿意么?”
裴忱决然摇头,摇过之后却想着问而不知是不是有些落凌云的面子,刚想找补几句之时,却见凌云面带赞赏之意地点一点头,道:“我觉得收你上山是十分不错的决定,如此,你且记着你的答案,即刻便同我去藏经洞罢。”
藏经洞。
单这三个字便叫裴忱心头火热起来,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存在,大凡一家一派,重中之重便是藏书藏宝之地,可宝物有穷尽损毁时,书中种种有所传承,又要重于宝物许多,故而能进藏经洞,便是了不得的进步。
虽说他甫一入门,定然有人在旁看顾,可是能入洞去,便是为那一卷不知名不知用的功法近些,征天说得了那功法才有望同魔主抗衡,裴忱这些年流离辗转总都是为了这一日,说不激动那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