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隔得尚远,也感受到了那一刀里头所含着的炽烈杀意,他想象不到真挨近了这一刀会是个什么下场。
碧霄躲得迅疾,躲得方向也很巧,正正落在游渡远身后。他似乎是已经排练过许久以求躲过这一刀,大概是知道自己既出来了便很有挨刀的风险。游渡远虽同荆素商有了些协定说是不会拦阻,可人都躲到近前来了,总也不能做得太明显,只好苦笑道:“贼人还未走远,楼主心急了些。”
“洛尘寰会不会回来,你我心知肚明。”荆素商的刀正停在游渡远面前,游渡远分毫未退,那刀悬着的位置倒也巧妙,不至于伤了游渡远,而刀意是已经全无保留地倾泻出去了。游渡远能察觉到荆素商是铁了心要血溅五步,正头疼时,忽听得碧霄在后头叹息一声。
他话说得一咏三叹,带着些幽怨意味。天诚然很冷,裴忱却觉着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不是为这个起来的。
“当年的事情,总归是一场误会。这么些年来,你莫不是还记恨着我?”
若是操着刀砍将上来还不能算是记恨,那究竟什么算是便很难划定了。
然而荆素商还真将刀收了回来,游渡远没想到她退让得如此轻易,正惊诧时,却听她很干脆利落地答道:“是,所以你最好从人后站出来,以你的实力,未必便不能与我一战。”
游渡远见她后退,情知这其实是在给你自己留些余地。于是他也向一侧让了几步,很自然地冲裴忱走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裴忱这才觉出胸口一线冰凉的疼痛来,其实先前也不是不疼,只他刻意不去想。他不知道明珠泪为何放他,又为何刺这一剑。但他总记得明珠泪那个表情,像是冰里燃起了一把火,分明是要将自己也融化了去的温度,却还是烧起来了,于是烧得很决然,还烧出了几滴泪。
他可不觉得自己值得叫旁人这样做,尤其还是九幽的人,若他真有这样的本事,就合该去修些幻术,才算是物尽其用。
“穿胸一剑,你不该只流了这一点血。”游渡远有心要离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远些,他解了裴忱的衣裳,而后便见他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是弟子失血而不自知,已然要油尽灯枯了?”裴忱却还能开得出玩笑来,只因为征天并没示警,征天固然像是盼着他死的,然而相处这些时日,裴忱也隐约摸透了征天的脾性,要是他真的濒死,征天不会一言不发,起码也要出来说几句风凉话。
游渡远屈指敲了敲他胸前那一线伤口,裴忱听见清脆的几声响,愕然低头,却看见那伤口上结着一层冰晶,怪道他觉着冷,原来不是伤口遇着了寒风,是其上已然覆着一层冰雪。
这冰层也非凡物,并未被裴忱的体温融化,也不曾将裴忱周身的温度夺了去,只随游渡远的动作才簌簌落下来,离了裴忱的身子半空里便成一缕轻烟消失不见。
“是饮冰族的小把戏,用来止血的。”征天这才懒洋洋地说道。“小丫头能用剑使出来,算是有几分意思。”
冰层解开后,裴忱才觉出该有的疼来,他额上冒了些冷汗,看游渡远为他封穴止血,低低地笑了。“怎么,我死不了,你有些失望?”
“千百年我也等得起,失望谈不上。”征天哼了一声。“我只觉得奇怪,你文不成武不就的,怎么就能叫人家花这许多心思?”
“这评价可显得我太不堪了些。”裴忱在游渡远面前不敢流露什么异状,只在心底反驳。“许是他们九幽内部有些倾轧也说不准。”
游渡远花了这许多工夫来叫自己远离那旁人插手不进的战场,然而荆素商同碧霄却依旧没能交手,准确的说是碧霄一径地左支右绌不肯对上荆素商的刀。
“你我毕竟相识一场,我怎忍心与你动手。倒是你,便忍得真取了我性命?”
荆素商只一刀劈下,不与他说话。
可这刀势已不如一开始气势汹汹,也不知是被碧霄这一番话打动了,还是因为觉着有些恶心的缘故。
“当年的事情我也有许多不得已,我总以为你同旁人是不一样的,现下看来怎么也不尽然?”
裴忱几乎也要听不下去,他眼见着游渡远的神情也有些古怪,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方小七讲话,以示自己没有听这些个宗门秘辛的意思。
把这算为秘辛确乎有些轻看游云宗了,然而他一个刚入门的弟子,对这些风月旧事知道得太多也不妥当。
裴忱简直怕游渡远折返回去清理门户。然而现下他也看出来,这位碧霄长老的实力确实不弱,先前那一番举动只是因为不愿受伤才显得那般滑稽的,至少眼下荆素商是没能伤到他,时值多事之秋,游云宗是不会自断臂膀的。
这时裴忱忽然听见个很熟悉的声音。
“你这样的人也能同老徐一般居于长老之位,简直叫人齿冷!”
却是费展终于也提起了刀,他看得倒是清楚,荆素商当年是下了追杀令不假,可这许多年过去了,她总是有些缠夹不清的心软在里头,单靠她想要把人给杀了几近于不可能。今夜总归再没什么外人,游渡远摆明了是不插手,这两个小的也得你承他一份情,这以多欺少的罪名背一背也无妨。
就当是偿还他当年一时意气叛出楼去带来的那些个麻烦。
费展从来都知道荆素商心软,当年之事无论内情如何,换了旁人来做楼主即便是做样子也得追杀他一番,然而他离了镜花楼,身后却是风平浪静的,从没人要来做这个样子。
“你可想好了,你早不是镜花楼的人,传出去便是镜花楼主与左道勾结来戕害忠良。”碧霄被逼得有些狼狈,咬牙恨恨道。不得不说此人对人心确有几分把握,费展对自己的生死或是名声许是没那么在乎,听碧霄这么说,刀势却显得有些犹豫。
然而紧跟着众人便听见一声冷喝。
“我却还是楼中人,便替楼主来会会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知卿出手向来写意,总显着举重若轻,这一回却像是动了真怒,从天而降时两把剑便都握在了手里,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章法来,只风车一样抡起双剑朝碧霄砍去,碧霄拿那把扇子挡得吃力,身侧长剑便浮起在一边,叫他抽了个空子握在手中,二人且战且退,一路退到那巨石边上去,知卿这一口真气去势已尽,才翻身落在了碧霄对面。
碧霄皱起眉头来,甩一甩自己发麻的双臂,此刻他的语气是自矜而傲慢的,因为他久不出得游云宗来,不知道镜花楼何时有了这样一号人物。
“你是?什么东西,不该插手的事情,贸然插手可是会送命的。”
知卿叫他气的反而笑起来。
“此事你的确不必插手,这小子说得倒是不错。”知卿扭头对费展道。“你当日选的路是没错,只选了就不要再回来,反会生出事端。”
费展的神情罕见有些沉郁。他手背在身后,裴忱看见他握着的是腰间那一把剑,用力之大,简直叫人觉得下一刻那剑就要断折了去。
良久,他才笑道:“只是看这小子不甚顺眼,当年便觉得不是个东西,后来果真便不是个东西。”
“那便一旁看着。”知卿剑上腾起黑白两色的云雾来。“我是未曾与他交手过,不过神往久矣总该叫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一唱一和,句句扣在碧霄先前所说那‘东西’二字上,倒是把碧霄气得脸色发白。
他忽而扭头道:“宗主,您便这么看着外人戕害良材而坐视不管?”
游渡远看一眼天空,眼中忽然有了些忧色。
裴忱本不该插话的,然而此时他忽然握住了游渡远的手腕,游渡远不料他会有所动作,不由得一惊。
“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情。”游渡远低声叱道。
“弟子明白。然而弟子却要请问一件事情。”裴忱确是很难一心向着宗门的,尤其是知卿算是救了他两回。“天下将乱,若与一宗一派重修旧好,可抵得上这一位长老?”
游渡远便显得更为犹豫。
裴忱知道这事情终归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他已然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游渡远怎么选择,他自然不能插手也不能质疑。
这时方小七却忽然开口道:“宗主,您先前是应下了仙子,不会插手此事的,总不能传出去个背信弃义的名声。”
游渡远的笑容便显着十分苦涩。“这么说来无论我怎么选都是个背信弃义了——要么是眼睁睁看着自家长老叫外人给杀了去,要么便是出尔反尔。”
“那便要看您心中觉得孰重孰轻。”方小七一瞬不瞬地盯着战局。她看得出来,若是游渡远今日不插手,镜花楼两人联手是一定能胜过碧霄的,如果插手,胜负便是五五之分。
游渡远尚在犹豫,却听轰然一声响,是碧霄倒飞了几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