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看温宏神色不善,但他倒也没有怕。虽然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他终究还是有些底子在的,不至于对一个凡夫俗子有所忌惮。温宏素日是个刺头,可也对这个半路捡来的弟弟算是客气,大概是常年混迹市井的直觉让温宏觉着沈三不是面上看着那么好惹。
但今晚,大概是不能善了的。
因为裴忱说漏了嘴,说出的是晋国现下最大的禁忌,从裴氏覆灭的那一刻起,天官术在晋国境内就几乎绝迹,虽然掌握此术的原本就不止裴氏一族,但各宗派一向避世不出,此时在晋国提起天官术,总能叫人想到裴氏头上去。
在旁人眼里,裴氏后头还要再添余孽两个字。因为晋国那位神秘的国师至今都没有放弃追索裴氏血脉的下落,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也没有人敢问。
裴忱所担心的正是这件事。
如果让那个人知道裴家血脉未绝,那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不知道那个人对裴氏何以有如此深切的恨意,但他知道一点,一旦被那个人探知下落,他的末路也就到了。裴忱肯委身市井隐姓埋名,一来是知道仙途无望早已心如死灰,二来,就是大隐隐于市,借着晋国最繁华的城市里最不起眼的角落来掩盖自己的行踪。
“你今夜都说了些什么胡话?”温宏果然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裴忱半垂着头,害怕再看见那片令他感到惶恐的星空。
“我一时激动。”他轻声道。
“五年,天官术,这两条并在一起,你当旁人都是傻子吗?”温宏厉声问道。
裴忱微微一愣,他从温宏这话里听出了关心的意思。
温宏迎着裴忱愕然的眼神,没好气道:“我不关心你的死活,但你不能带累我娘!”
“不会的。”裴忱怅然地一笑。“并非人人都知道天官术是什么东西,尤其是这里的人。说实在话,从你嘴里听见这三个字,我很意外。”
结果这话并没起到安抚的作用,眼看着温宏是更加暴躁。他颇为烦躁的骂了两句,而后才恨恨道:“我最讨厌你这幅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只是实话实话说。”裴忱平静道。他其实也有些后悔,看见那样可怖的预兆的时候,他的确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如果你害怕被人发现,我可以离开。”
温宏很烦躁地在原地踱步,半晌忽然问道:“你是裴家人?”
“是。”裴忱不自觉的挺直了腰板。
“旁支还是嫡系?”
裴忱再一次愕然了。他想,温宏这些年在外头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游荡,似乎还真知道了不少东西。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裴忱声音艰涩道。“如果是旁支,我不会沦落至今日这个地步。”
长久地静默。温宏大概没想到自己母亲会捡回来这么一个大麻烦,纵然自诩经历过大风大浪,一时间也不由得愣怔。
总归把话都说开了,裴忱也不打算再瞒着他。两人这五年当然不能说低头不见抬头见,可也算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想,要是温宏真的要让自己走,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且温宏也有权力知道一些事情。
“你究竟是谁。”温宏问了五年来他一直想问的问题,本来他不大敢问,怕问了就惹祸上身,但从今夜的情形来看,麻烦来或不来,已经不是人力所能掌控的了。
“我叫裴忱。”裴忱很诚恳地答他。“裴氏第二十七代家主之子,行三。”
算起来,他今年是该给自己起个字的,只是尚没有想好,犯不上在此时绞尽脑汁。
当年化名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沈。去一心字,变作无根之水,如是而已。
温宏看起来竟有点不知所措。裴忱看着,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放心,现下看来,不会有人意识到我说的话代表着什么,没有人会来,这里依旧是安全的。”
温宏头一次看见他笑成这样,他觉得这是在嘲笑自己,但发作不出来。
裴忱也没再刺激他,敛了笑容道:“我先回去歇息了,明日一早还有很多事要做。”
温宏愣愣地盯着他的背影。
不过这淡定的气度倒是让他也略略放下心来,毕竟一个人在还想着劈柴生火做饭的时候,事情总不会变得太糟。
——无论天象如何,这工还是要做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天象离他们太过遥远,还是明天的饭该从哪里赚到更值得操心一些。裴忱照常在天刚亮时就起了床,煮过粥后赶到前头看顾,看那些苦力挨个扔下两个铜钱,匆匆忙忙喝一碗粥,再沉默无声地走向码头。
这支队伍是沉默而没有生气的,他们在清晨稀薄的雾气里穿行着,像一群纸片人飘过去,没有什么交谈。每个人都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与昨天没有任何两样的一日,这样的日子,自然无法让人提起什么精神来。
薄雾里隐隐约约显出码头的轮廓,所有昨夜到的商船已经停靠在那里,看起来像是要榨尽这些人血肉的木制怪兽。船上的商人个个抱着臂膀满脸不耐的看着这群人,一连声催促他们上工。
裴忱不愿再看,把目光投向了天空。
这个时候依旧有残星还未从云层里隐去,悬挂在灰白的天空上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裴忱猛然听见一个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声音。
“青儿你看,这启明星这样明亮,定是有好事要发生了。”
裴忱浑身猛地一震,而后终究是没有忍住,喉咙里低低的发出一声冷笑。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种悲哀——多年前那场浩劫,是当真在晋国将天官术彻底毁去,启明星亮昭示战火这样的常识竟也无人知晓了。
罢了。裴氏命卜之术傍身,虽也算是修真世家,但在旁的门派面前并无多少自保之力,覆灭也只能说是天意。
紧接着裴忱的后背忽然一痛,这让他不由得一个趔趄。
裴忱带着三分怒意回过头去,看见一张苍白狭长的脸,气势汹汹,满面怒气。
“你这贱民,也敢笑我?”
贱民?裴忱盯着眼前人身上的衣服,一身鲜艳的绫罗,偏生手里附庸风雅的拿着一柄扇子。
这是一个商人,位列士农工商的最末,若裴氏尚在——莫说是裴氏嫡子,就算是一个旁支远戚,这个人都连见到他的资格都没有。
而如今,他被这样一个人叫做贱民,并且无力反驳。
因为那早已是事实。
裴忱搁下了手里的汤勺,沉默不语。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惹麻烦,只看了对面人一眼,便重新低下头去。
这商人家的公子被裴忱带着几分冷意的目光吓了一跳,而后回过神来,颇有些恼羞成怒的道“看什么看!知道爷是谁吗?”话说了一半,似乎顾忌身侧佳人,又咽了回去,换做一句可能在他看来是息事宁人的话“罢了,爷今日心情好,你给爷跪下道个歉,也就算了。”
这个跪字,却实打实地触痛了裴忱。
裴忱还记得那人手下的声音——那人甚至于都不屑于与他们说话——趾高气昂的,曾经在无数个夜晚,在他的梦中回荡。
他说,向本座下跪投降,裴氏尚有一线生机。
但裴氏上下并没有人跪。
裴忱把脊背挺得更直,他依旧注视着这个富贵公子,目光冷漠,声音倒是柔和的,像是对着无知的三岁幼童那样诱哄的语气。
“公子,在下听说启明星主战,亮而示不祥。”
天官术虽然已经散轶流失,但这样简单的常识,倒也还是有人知道的,码头上这些个苦力不清楚,来往船只上倒也还有见过世面的人,一时间四下里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间或还有一些嘲笑之声,当然,都是冲着这锦衣公子来的。
锦衣公子自觉在女伴面前丢了大丑,苍白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想起什么一样冷笑一声“天官术?裴家已经完蛋多少年了,你还想拿这旁门左道招摇撞骗?”
他打第一眼看见裴忱就总觉得像是被这粗布麻衣的小子给压了一头,他一向因着自己皇商的身份而眼高于顶不可一世,除了在那些达官贵人面前稍显紧张,还真没在旁人面前害怕过,但面对裴忱的时候,就是总觉得有种无形的压力在,已经是为此懊恼许久了。
此时找到了宣泄的机会,他自然不肯放过,只是他正自顾自骂得痛快,忽然变觉得喉头一窒,被迫住了口。
裴忱从灶台后头绕了出来。
裴氏惨案,于他而言其实早已不是什么禁忌。这么多年过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是早已不在了。
但他不能容许什么人,都这样轻易地用讥嘲讽刺的语气提起裴家来。裴家固然已经风流云散,他也不得不佩服那个人的手腕,但也只是佩服那人一个而已,在裴忱心目中,裴氏依旧是一个凛然不可侵犯的符号。
锦衣公子一步步后退。
他在这一瞬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那是裴忱久居仙门而遗留下来的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