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正是当年由费展护送着上了昆仑的秋水。
秋水一怔,道:“如今拜在昆仑门下,师父赐了一个意字。”
裴忱依稀还记得昆仑所排的字辈,回想了一瞬便将秋水如今的名字拼凑了出来。
“明意。”他自言自语一句,又觉得有些不妥,自己这样贸贸然称呼人家名字,还不知她要怎么想,只她却像是看出了裴忱的顾虑,笑道:“如今方外之人,如何称呼都没什么关系,师父赐了这名字,自然是要旁人来叫的。”
裴忱觉得自己的确是在尘世里呆得太久了至于有些迂腐,也摇头笑了起来。他倒是有心问一问秋水——而今还是叫明意为妙,看起来她也对这名字很满意——是否拿到了所谓的机缘,一旁却还有个少年人正看着,不免觉得有些头疼。
倒是明意看出了裴忱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对那少年道:“远师弟,你且还在这里守着,我引他去见师父。”
明远犹豫道:“我只怕师父回头还要来责罚,上回风师兄放了人进去,可是招了一顿好骂。”
明意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明风那厮闯得是什么祸,怎能拿来相提并论,你放心便是,若是师父真问起来也只管全推到我身上。”
明远耸肩道:“师父总归器重你,你要做什么我是拦不住。”
裴忱自己也没想过,能这样轻易地便过了山门这一关,他跟着明意往山上走的时候仍有些如坠五里雾中,他朝明意道谢,明意却是不以为然的样子,道:“你曾帮过我,如今我当然也要帮你一把,况且当年若不是裴大人指点,秋家只怕还挣不来一块丹书铁券来。”
这叫裴忱却是觉着受之有愧。
他此前对明意的印象不过是秋家的遗孤,若非秋长风说的话叫他记了那样久,只怕他如今也想不起来这么一号人物,至于自己曾经帮了她什么,更是全然没放在心上,若非当初徐秋生出手,他便是想救人也有心无力,费展也是看着徐秋生的面子才送人来到昆仑的,若是这样论起来,是徐秋生帮了她这许多,只是斯人已逝,便是想报恩也报不得了。
“你真是来拜师?”明意忽而犹豫道。“游云宗待你不好,还是出了旁的什么变故?”
看来昆仑当真算得上是与世隔绝,裴忱也踌躇了一瞬,然而此刻这昆仑山上唯一能帮到他的人也只有明意,如今据实相告还显得有些信任在,能叫明意舒心些,这些事情到了昆仑那些长老面前总归都是瞒不住的。
“师父叫九幽的人杀了,蒙宗主不弃带我回了宗门,宗门内也有九幽的奸细,引动山上一场变故,宗主身死,新任宗主不肯信我,但因宗主信我,最终只是逐出宗门了事,也没大肆宣扬开来,我便想起曾经与你讨论过那一桩机缘,想来昆仑再拜一回师。”
宗门弃徒,这一项名号可不大好听。
明意的脚步显见有些踌躇,她知道昆仑收徒向来严苛,想拜入昆仑本就比拜入旁的门派要难些,裴忱身上而今有这样不好听的名号,便更是难上加难。只是她转念一想,裴忱既然肯据实相告,那便还是信她的。人家信自己,总不好泼他的冷水,左右也不是她来定夺此事,要回绝也尚早了些。
又听起裴忱问那机缘,明意便不禁苦笑起来。“我倒是试过了,师父也支持我去试一试,只是毕竟无缘,那功法不肯选我。”
她想了想,含了几分宽慰之意道:“若是你能拜入门下,说不得也能试一试。而今这天下板上钉钉要乱起来,也不一定是谁的机缘便到了。”
裴忱正是为了这功法而来,面上却没说什么,哪里有入不入的成门还八字没一撇,便先惦念起人家镇派宝贝的道理。他一时低头专心攀援,昆仑山的阶梯之上都雕镂了各式各样的花纹,细看之下每一阶都不尽相同,同大光明宫全然是两个风格,他思及大光明宫,便不禁疑惑道:“其实我有个疑问。”
“但问无妨,若我能说自然会说。”明意不以为然道。
“昆仑这一代弟子正是排了个明字,只不知为何会用这个字,毕竟一山之隔——”裴忱没想如何说得委婉些,一时间并未再说下去,明意却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大光明宫也占着一个明字,我两家彼此斗争了这许多年,也了解了许多,自然知道他们是时时刻刻以明为尊的。只是这字辈乃是多少代前便传下来的定规了,若是只为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大光明宫便改去,未免贻笑大方。”
明意这话说得几分傲然,想来是对大光明宫十分不屑一顾,裴忱并没有替大光明宫辩解什么的意思,二者关系或许有朝一日能有所缓和,却不是眼下的他能够置喙,他笑了一笑,转而又问道:“不知山上可有个叫鹤川凉的?”
他揣度着这大抵是个旧名,在昆仑之上不一定有人知晓,然而明意却停了脚步,神情十分古怪地望了他一眼。
“你认得明鹤?”
“一面之缘。”裴忱半真半假地答道。
“最好不要提及此人。”明意眉头微皱。“明鹤不知犯了什么过错,掌门亲自下令,把人关到后山去了。”
裴忱听见后山,本能地便有些警惕,昆仑那封印魔主残魂的阵法在哪一处尚未可知,听着明意的语气便知道后山不是什么寻常地方,定然是戒备森严的那一类,若是阵法在那里倒也说得过去,真是那样的话昆仑便也算引狼入室了。
下一瞬他反应过来,忙问道:“怎么,人是被昆仑抓回来了?”
明意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惊诧之色。“什么抓回来了?明鹤是自己回来的,只不知为何惊动了掌门,也不知为何叫掌门动了那样大的肝火。”
裴忱也跟着诧异起来。
鹤川凉竟是自己回了昆仑。
裴忱以为她会跑,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是会跑的,昆仑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地方,若是知道了鹤川凉跑去大光明宫搅风搅雨,还是为着九幽的人,那定然是雷霆之怒,可她竟然还是回来了,究竟是幡然悔悟还是另有所图?
这厢明意还在追问。
“你当真认得她?同她是个什么关系?”
裴忱犹豫一瞬,口中只道:“并不熟识,只是这名字特殊,从九幽之人口中听了一回便也记住了。我听那人还提了昆仑,才有此一问。”
明意诧异道:“明鹤竟是同九幽有勾连么?是了,师叔似乎当真提过甚么当年与明鹤一起的小子望着便不是个甘于碌碌的,果然转头便去了千山,没收进门是万幸,看来便是那人。”
裴忱心知这说的是付长安,也没对明意说什么,只随着明意一级级走上去。
有明意在前头带着,一路上见到的几个白衣弟子都不曾说什么,倒是等再上去些,到那殿宇都赫然在望的时候,才听见斜刺里有个声音问道:“明意,师父一贯说你是知道规矩的,怎么也把外人带了来?”
裴忱抬头一看,看见那汉白玉的栏杆上正坐着个青年男子,男子面容也算英俊,只是怎么看怎么几分油滑,倒也不像个修者,尤其是不像昆仑修者。
明意一听那个也字便知道是谁,只嗤笑一声道:“你那罚抄的经文都抄完了?上回你带来的是什么祸事,眼下我不过是想为师父引荐个弟子罢了。”
裴忱本以为要有一场唇枪舌剑,没想到那人面上有了几分激动之意,从栏杆上一跃而下,抓着裴忱的手,似乎是一见便引以为知己了一般激动,把裴忱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正不知是否该将手抽开的时候,却听见了叫人哭笑不得的一番话。
“这可太好了,总有师兄对我说有了师弟师妹便可使唤,可是我这一个师妹是得了师父看重的,那一个师弟又太古板,好歹有了师弟你,今后在这昆仑山上同我混,见人便报我明风的号,保准不敢有人动你!有那不识好歹的,我就叫他知道花儿为哪般这样红!”
这话说得像是裴忱拜入昆仑已成定局一般,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这样像是由衷祝愿的样子,裴忱一时也不知如何答话,倒是明意柳眉倒竖,叱道:“大风吹!我知道你想找个人今后做替罪羊帮你抄书,那也不能是这么个见着人便扑上去引为知己的德行,眼下师父都还没发话,你什么时候能代师父收徒弟了?”
明风听她一口把自己原本名姓都叫出来了,知道明意是有些动怒,连忙松手道:“师父一向器重你,你引来的人,定然能做成师弟的。”
裴忱颇为尴尬地一笑,便听耳畔冷冷一句问话。
“是么?我看明意说的不错,你是当真想要代我收个徒弟了,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本事这样好,也想着做人家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