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当然不会为此所动,他已经见过太多的苦难,如果那场最终的浩劫不能被阻拦的话,可以想象这世上一定还会有更多的凡人经历这种痛苦,而且是在长时间的惶惶不可终日之后。
但他还是微微缓和了语气。
不单单是为了安慰那个货郎,更是为了安慰裴恂。
“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虽不知遇上我究竟能不能算作福气,不过你眼下至少还活着。”他顿了顿,语气带了一点煽动性。“只要活着,就能做很多事情,比如说报仇。”
裴恂的神情似有些不赞同,却也没说什么。她觉出手中提着的人不再挣扎,便将他放了下来。
货郎有些颓丧地坐在地上,他疲惫地叹了口气,道:“或许我今天就不该出来。”
“那你们就会一起死。”裴忱淡淡回道。“既然已经站在这个地方了,不如就见证一番。我也很好奇,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是要把什么放出来。”
他的问题很快就有了回答。
裴忱看见了那条龙。
许多凡人都以为龙只是人的某种想象,并非真实存在的一种东西。毕竟世上如果真曾经有过那样巨大的生物的话,总该留下一些痕迹。实际上这世上到处都是龙的痕迹,帝王把龙作为自己的标识,这种习惯一开始只在中原代代流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百越和西域也有了这样的风俗。
并不是因为中原把龙这种图腾随着战火一并带了过去,而是这世上本就存在过龙。只可惜那从来都不是什么瑞兽,魔龙是一支让神明也要头疼的种族,曾经随着魔主征战四方,善水善火,能把一地变为焦土或者汪洋。
这是征天告诉裴忱的,以一种有些怀念的语气。他说龙虽然不是瑞兽,却也的确是一个与帝王十分契合的种族,因为骄傲他们会庇护自己的臣民,而敢于冒犯的人也一定会付出代价。
这条不知被封印了多久如今终于重见天日的龙正在天际飞翔,那夭矫的身姿看起来的确很动人,令裴忱惊奇的是,龙并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试图与烈焰焚毁整座城池,似乎先前那些制造出来的动静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脱困而出。
那条龙在半空中与付长安对视,裴忱简直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空气在急遽的升温,就像是下一刻就会爆发一场大战。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条龙口吐人言,竟然听上去还是个很年轻的男子声音。
“这是我主的剑。”
付长安手中抓着方才从地下激射而出的无锋,脸上终于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裴忱发觉在自己与付长安的战斗之中,付长安看似节节败退,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取得胜利。这不是个好兆头,甚至于叫他有些担心。
是不是在最后的斗争之中,他也会像如今这样失败?毕竟魔主的归来似乎是一种定局,眼下他所作的一切更像是在挣扎罢了。
“这也是我主的剑。”付长安轻声道。他低下头去,将无锋之剑高高举起,这一刻他完全无视了裴忱的存在,而裴忱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是在那个由他构筑的坚固结界之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现在能做什么?冲上去对着炼虚之境的一个人和另一条炼虚之境的龙开战,用罗生剑在那条龙身上留下几道伤痕,凿下几片鳞?大概也仅此而已了。
不过他总还是要做这些事的,这条龙看上去并不虚弱,他也不必赶着这一点时间冲上去破坏这一场令人感动的相遇,实际上他很好奇这一人一龙究竟会说些什么,鉴于裴忱还在一边看着,他们两个应该不会抱头痛哭痛斥神明篡夺了魔主的权位而后咬牙切齿要放出魔主向世界复仇,这样的戏码不适合在人前上演。
龙身上腾起一阵黑烟来,他的身形转瞬间变小,从烟雾中踏出来的便是一个清俊的少年人。
虽然是条黑龙,可是化为人形之后他却一点也不黑,看上去甚至于有些苍白,他看上去纯乎是一个人类,如果忽视头上那对晶莹剔透的龙角的话。
裴忱不得不承认那对角在夜色的映衬下还显出几分动人来。
黑龙朝付长安招了招手,那把剑便飞在了他的手中。他握紧剑柄的时候手指有一点颤抖,裴忱怀疑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也不知道在地底下呆了这么多年这条龙还有没有眼泪可以流。
“是无锋。”黑龙低低地叹息,他是个少年人的模样,说话却是老气横秋的,带着某种从亘古而来的沧桑。
他也的确有这个资本,这里没有一个人经历过他所经历的漫长岁月,就连征天也是一样,在魔龙随着魔主征战四方的时候,征天还没有因为魔主与神皇的碰撞而降世。
“我主就要归来了吗?”魔龙叹息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几乎以为自己再也等不到。可是我主曾经说过——”
“他将归来。”
这话不是付长安说的。
征天正淡然与魔龙对视,虽然魔龙被封印的时候他才刚刚出世,可是他无疑拥有魔主的许多记忆,这么多年来裴忱也不曾弄懂他究竟对魔主有多少了解,那些提点都只会在最紧急的时候出现,似乎早一点说出来便能要了征天的命。
现下征天与黑龙站得一样高,他们四目相对。
裴忱想这龙真是很喜欢和人对视,甚至于是把对视当成了一种谁先挪开眼谁就输了的游戏。这一回征天和黑龙谁都没有先挪开眼睛,直到征天微笑了一下,道:“应苍。”
“你知道我的名字。”应苍顿了顿,道:“你还知道我主说过什么,可你不是祂。”
“是的,仔细看,你会知道我究竟是谁。”征天还是在微笑,那态度就像是在对待一个懵懂的孩童,裴忱不得不承认,他从没见过征天对待别人是这幅和蔼可亲的模样。
他简直要有些嫉妒了。
“你是我主的一部分。”应苍皱起眉头来,鼻翼甚至也跟着动了动,裴忱想如果征天身上真有什么气味的话也应该和他差不多才对,可是应苍却分辨出来了,他握着无锋的那只手抬了起来,是个全神戒备的模样。
“不,还有另一种气息,寒英的气息。”应苍的声音嘶哑,厌恶之意溢于言表。“你究竟是谁?我不曾见过你!”
“你当然不曾见过我。”征天淡然道。“你被封印的时候我还没有诞生,但我知道你被神皇的那把‘伏龙’重创而后封印,也曾经见识过你的挣扎。
那把刀的名字起得真是恰如其分。应苍有些不安地扯了扯自己的衣领,那里有一个可怖的伤口,即便是化为人形之后也依旧存在,像是被一把长刀贯穿了胸膛,因为伤口太过巨大那痕迹多少年也不曾消退。
但是他很快冷笑了起来。
“伏龙已经是历史了,它没有我活得长。可是无锋还在,是我主赢了。”
“是么?”征天凝视着应苍志得意满的笑容,轻声问道。“那么你抬头看一看这天,看看究竟是谁赢了。”
应苍的笑容凝固了。
他抬起头来,而征天犹嫌不够一般正在他的耳边轻声慢语。“神皇已经不需要那把刀了,所以你能拆解了它让它变成废铜烂铁,而魔主还需要祂的剑。因为现在神皇的意志就在此地,就在神魔都不得不匍匐其下的天道之中。”
应苍忽然仰面怒吼。
如何能不愤怒呢?当他终于再回到这个世上,却发现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他的主人四分五裂不知都沉睡在世上的什么地方,曾经的敌人却成了高高在上的天道。
裴忱看见炽热的火柱直入云霄,可那并不能撼动天幕,只像是蚍蜉撼树一般可笑。
他和应苍之间是势不两立的,那一瞬居然也觉得十分悲凉。
裴忱跟着笑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或许是明白了自己魔君这个称号并不全是为了向魔主宣战,他要做的一些事情正是魔主所要做的,他也要把这天道掀翻改写这个世界,可不是以人族的毁灭为代价,这或许是他和魔主唯一的区别。
应苍的目光忽然转了过来,那一瞬裴忱身前的结界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于是裴忱构筑出新的结界来,成为第三个与应苍对视的人。
看来这条龙真的很愿意和人比赛谁先眨眼。
裴忱感受到了应苍目光中的压力,却依旧坦然地瞧着应苍,打量着那张分明看上去还是个半大男孩的脸,笑容却渐渐消失不见,变为一张平静的脸。
他就那样平静地看着,看着应苍的脸色从不甘转为暴怒再转为悲凉。
应苍道:“你是什么人?你为何发笑?”
裴忱不答,他只盯着应苍眉间那个刻痕,那是个很奇特的痕迹,像是一团火,颜色却是盈盈的蓝,像是浩渺烟波。
他慢悠悠问道:“我很好奇,你脑袋上那团火为什么是蓝色的,是因为你还会吐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