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觉着白棠先前重伤的时候,还是带着点要对他除之而后快的精气神,然而等征天说了那句话之后,她便忽然成了一堆燃烧后的余烬,灰败而虚弱,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再不剩下些什么。
白棠的目光在那枚坠子上流连。她只觉着随着那东西从颈子里被扯出去之后,心上也跟着一空。
裴忱往前走了几步,他有种预感,眼下是个极好的机会能把白棠拉拢过来,她既看上去是广明帝的心腹,也许便能替他解惑。
路通天不明所以地跟着往前走了两步,顾忘川见这一刻他反而被丢到一边去,不由得骇笑,觉着他们也太过目中无人。
然而他要出手时,征天却落在前头。他手里握着那块玉,而今那玉上真是散出血光来,又像是被征天的红衣所映着。
“我现今这状态,不够做你的对手。”征天难得同外人说话,依旧给人看一个矜傲的下巴。“但幸而还有这东西。”
“靠人精血养着的玩意,也难为林氏不嫌脏。”顾忘川瞥了一眼,也明白其中关窍。他面露不屑之色。
“你们那九幽里这样的东西只怕也不少。”征天把那玉往空中一抛。“可怜那姑娘命不久矣,但也算做了件好事。”
那玉落在地上,登时便成了齑粉,碎得太彻底,至于透出了古怪来。
起初什么都没有发生,而后便有殷红的血流出来,那样小的一块玉,里面却像是无穷无尽地流出血来,遇见风便化成了血雾。
顾忘川察觉到这是一个阵法,然而等他想脱身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雾起得极快,周围很快变成了血红色的一片,只这景象落在顾忘川眼里却不是红色的,他所看见的是一片连绵无际的落雪。
裴忱走到白棠身边的时候,白棠正很出神地注视着那团血雾,那是从她身体里分离出去的一部分,而她浑然不知。
“这么多年。”裴忱听见她低低的叹息。“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道是这样的。”
她语气中透出中绝望的悲怆,裴忱也看着那团血雾,他知道这东西,然而只知道一个名字,在藏书楼里见过。这是个早就失传的阵法,征天知道倒是毫不奇怪,毕竟他存在的年月要更久些,只是广明帝绝无可能知道这阵法,不知他要白棠的命是要去做什么。
白棠这样对广明帝忠心不二,想必也只有发觉广明帝赐下的东西是索命利器才会有如此情态,裴忱在她身边俯下身子,轻声问道:“是他给你的东西?现在觉着不值了?”
听见裴忱的声音,白棠才略回过神来。她没有回答裴忱的问题,反而哑着嗓子问道:“那是什么?要拿我的命去填的,究竟是什么?”
“只怕现在是被挪作他用了。”裴忱神色诚恳。“不过原本是做什么的,说不定我也能猜到,只要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这是交换?”
“不算交换。”裴忱觉着自己此刻该笑,可是嘴角像是被什么牵住了一样抬不起来,于是便只好面无表情下去。“只是为了确认一些东西。所以姓林的何以这样迫切要将裴家赶尽杀绝,裴氏究竟哪里得罪了他?”
听见裴忱这样不恭敬的称呼,白棠本该发怒的,可是也不知是因为心灰意冷还是受伤太重,她竟一点怒意都不曾有,只定定地看了裴忱片刻。
“我曾经无意间探知了那个秘密,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这个,才叫陛下选了个慢刀子割肉的死法给我。”白棠的眼神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她的语气也有些恍惚。“陛下当年是最微末的皇子,本轮不到他登临大宝,然而他似乎与宫中的什么人有了牵扯,那人位高权重,有他的帮助,陛下才成了陛下。”
裴忱微微皱起眉头,他似乎想起来一点往事,那是裴氏倾覆之前,裴行知的书房里燃着长明灯火,也总有旁人来到府中,这对裴氏而言是很不寻常的,因为裴氏从不需要结党,他们本是修者,是不属于这方天地,说着入世济民的话,骨子里还有点疏离在。
他们似乎是要弹劾什么人。
再后来,宫里的确死了个人。不知为什么,裴忱还记得裴行知难得快意的语气,说萧陌君此人实则是当朝第一祸害,总算除去,是件好事。
或许那就是一切的开始。
“你生在宫中?”裴忱问道,他犹豫半晌,终于吐出个名字来。“你知道萧陌君这个名字么?”
白棠霍然抬头。
她这样的重伤,是不该做这样剧烈的动作的,果然见着伤口被牵扯,叫她脸色更难看了些。
“是,就是这个名字——似乎是先帝最倚重的内侍,可那是内侍——”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想起了宫闱中永远不肯见天日的那个人,想起了他是如何一笔笔的写下许多咏怀的诗句,想起宫中虚掷年华的那些美貌红颜,她以为那些是给她的,因为陛下会叫她一声阿棠,那是难得的亲昵。
然而真相是那样不堪,她腹中空空,却还是觉得恶心,可偏头去呕,也只能呕出些血来。
“原来如此。”裴忱从白棠厌恶的表情上窥出了端倪,他望着应京城的方向,眼里几乎沁出血来。
原来如此,林三浪要与九幽相互勾结,又比九幽更迫切地要灭裴家满门,后头竟没有旁的原因,只是一段不能见光的阴私,如此看来,他们倒当真是一对儿极佳的盟友,下起杀手来毫无芥蒂,就连原因都是一样的。
此刻顾忘川还在幻境之中。
他本不怕环境,因为环境从无法打动一个心如铁石的人,可是此刻的幻境却像是坚不可摧一般,任由他使出全身解数去攻击,眼前依旧是一片落雪。
按说在他这样的攻势之下,游云山说不得都要被他夷为平地。
可是眼前景象却不动分毫,只是一折折次第演下去,如此不为所动,竟不像是为演给他看的。
他只能看着那个幼童被牵着走到雪地里去,在雪地里茫然四顾,看见幼童跌跌撞撞求索无门,看着黑衣的男子从空中落下,将幼童冻做青白的双手放在心口。
那是顾忘川梦见过无数次的景象,他闭上眼睛也知道下一刻都是些什么,雪地里死的是姬氏皇子,活下来的以忘川为名,然而不能尽忘。
裴忱转过脸来,看见顾忘川被困在血雾之中拳打脚踢。
他的拳脚是该极有力度的,一举一动都能引动天地才对,可此时那拳脚却带不起丝毫波澜,征天见裴忱终于起身,道:“这东西还能维持些时候,在里头他便是凡人而不自知,我们需尽快走了。”
裴忱点头,却没有立时便走。他在路通天大惑不解的目光中将白棠从地上扶起负在肩上。
白棠此刻很轻,像真流尽了满身的血一般。
“为何救我?”
“用的是你精血脱困。”裴忱淡淡道。“况且你总不会还想着把我捉回去邀功。”
“邀功。”白棠惨笑。“我以为我邀得不是功,然而我比工具还不如,哪里有一边用着工具,一边还想着何时折断它的呢?”
“若你想报仇,便回去吧。”裴忱望着应京城的方向,脚步不停。“我总有一天会去应京城,那时候你若还在,可以从后头给他一刀。”
白棠默然不语。
她想起了很多年之前,那时陛下还是少年,他伸出来的那只手有力而温暖,现在看来,握住的不仅仅是她的手,更是她一生命数。
裴忱感觉后颈上有些湿润,或许那不是血,只眼下是不是都无关紧要,他看白棠的命星还不曾彻底黯淡下去,至少今日是不会死。
而后他听见白棠在她耳边说了个好字。
常人说起女子,都要说吐气如兰,而今白棠喉头却只有血腥气溢出。
裴忱没再说什么,他不知征天的布置究竟能挡多久,但知道他绝不可能借着今日之事便脱身往昆仑去。
到了山脚下,裴忱便将白棠放下,扭头对路通天道:“老宗主叫你把我送下山,而今便是已经到了,再往后的路,跟着我只怕要身死道消,还是就此分道扬镳为好。”
他的称呼已经悄然变了,不再叫一声小师叔,路通天自然听得分明。
路通天想要反驳,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裴忱说得对。
裴忱看出路通天的犹豫来,笑道:“我有剑灵傍身,护着我自己还能周全些,若是再多一个,却不知结局会是如何。”
他倒也不是觉得路通天真是累赘,只是知道自己非得给路通天找个理由才能叫人安心离去,不然的话,便是路通天今日肯走,也会留下些愧悔之情,路通天固然想寻一条不用道心便能破境的路,可心上蒙尘毕竟不是一件好事。
路通天听他如此说,眉头终于微微松开了些。
“那么,我护送她一段。”路通天扭头去看白棠。“否则的话,只怕不到应京城,她便也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