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管这种东西叫尾巴。”苍枫晚瞟了三人藏身的榕树一眼,不以为意道。“能随意被拂去的东西,通常可以被叫做灰尘。”
“我怎么记得,你上一回做了手下败将?”徐秋生从树后转出来,听苍枫晚这口气,挑起一边眉毛来。
“单打独斗,你未必是我的对手。”苍枫晚冷声道。“若不是有绝刀横插一手,也不会有今日情景。”
“即便是绝刀不在,你也带不走那丫头。”徐秋生抽出剑来遥遥一指苍枫晚。“如若不信的话,尽管再放马过来便是。”
说这话的时候徐秋生仿佛不再是一个老人。他脸上那点皱纹都在这一瞬间舒展开了,看上去是重新找回了一些少年意气。
“阿尔曼。把闲杂人等都丢出去。”镜君抬手揉了揉眉心,漫不经心道。“明尊注视背叛者死去的时候,从不需旁人充当观众。”
阿尔曼应了一声,直直地向裴忱冲了过来——很显然,裴忱是这里最容易被击破的那一点,对一个杀手来说,从最薄弱处击破敌人已经是种习惯了。
游渡远拎着裴忱的领子向后倒纵,这是裴忱一天内第二次被人拎在手里,这让他错觉自己是个破布口袋或是别的什么,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右手挪到了剑柄上紧紧握着,打算如果真被阿尔曼得手,就立刻叫征天出来救场,他可不想被带到大光明宫那么个有进无出的地方去。
镜君则是轻飘飘地一掌印向了徐秋生。这一掌便足以叫徐秋生冷汗直流,他知道山中老人的实力,那是只差一步便能入化虚之境的存在,若非被这伤势拖累,只怕早就带着大光明宫走出那千山万嶂了。
苍枫晚则是丝毫没有要恋战的意思,见状只将龙鸾又往肩上扛了扛,竟是不顾形象地先行逃窜而去。
“大人!”阿尔曼一眼看见这场景,连忙高声叫道。
镜君不紧不慢地与徐秋生打了个你来我往,一面平静道:“放心吧。既然他依旧在明尊的注视之下,那就逃不了。”
“少宗主,你从百越王宫都拿了些什么?”裴忱一眼望见徐秋生的神色,就知道自家师父绝非这山中老人的对手,当下也是冷汗涔涔,忙问游渡远。
游渡远一手拎着裴忱,还要忙着与阿尔曼缠斗,又挂心被苍枫晚掳走的龙鸾,现下还要分心回答裴忱的问题,很有些焦头烂额的意思,他本是不打算理会裴忱的,但又想起裴忱方才说的那些话,觉得这小子知道不少东西,因而还是答道:“除了酒还能有什么?”
“我记得这个山中老人,是在与昆仑战斗时受的伤,他们两家的关系,与我们跟灵月阁的关系倒是很像——我是说,昆仑的落魂阵是传自上古,中者少有能存活者,眼前这位算是一个,她是要解落魂阵的伤,要用到的就有一味肉芝,还得是千年以上的,百越境内这种东西极为罕见,好像只在熙宁二十三年曾经发现过一回,被百越王室拿来,而要将肉芝这东西的效用发挥到最大,最好就是泡酒——”
裴忱话说得极快,一句跟着一句地从嘴里蹦出来,游渡远光是听,居然就听出了个眼花缭乱的效果,只觉着头晕,然而因为时间紧迫,也是立马就从里头提炼出了关键的信息来。
“你是想问我拿没拿到那东西?仿佛是有个长得挺别致的酒瓶子,我想一试究竟,就顺手拿了。”游渡远略一沉吟,因着分身乏术,狠狠地咬了自己舌尖一口,将舌尖血喷在了裴忱手上。“别嫌弃,乾坤袋这东西就是这么麻烦,你且自己去翻!”
饶是知道这不过是因为情况危急,裴忱还是被这位少宗主的豁达给惊了一惊,要知道翻修者的乾坤袋与搜身没什么区别,很多情况下都是被视为一种莫大侮辱的,乾坤袋的私密性便可想而知,先前就有那名门望派的宿老因着乾坤袋里掉出来的东西身败名裂的先例,是个例不假,但这少宗主的做派还真是个身正不怕影子斜。
裴忱低低道一声得罪,勉强扭了半个身子,从游渡远腰间把那乾坤袋给够了下来,以灵识一探,先是觉得眼前一黑。
这里头是精彩的要命,酒坛与神兵一色,志怪与功法齐飞,这时候裴忱才意识到,少宗主不是持身正直无所畏惧,是压根就在破罐子破摔。他匆匆在里头一扫,还真瞥见一个琉璃瓶子,里头宝光氤氲,十分显眼。
他连忙把东西扣在了手里,但没从乾坤袋中取出。这回没人帮他扩音,只好拼着一副嗓子大喊大叫起来。
“千年肉芝已不在百越王宫,做个交易如何?”、
镜君本已把徐秋生逼得节节后退,眼见便要支持不住,闻言手上动作一停,扭头道:“我从不与人谈判。”
不过她还是叫阿尔曼停了手,走到了裴忱身边。裴忱尚被拎着领子吊在游渡远手里飘飘荡荡,镜君也就很有耐心的跟着裴忱那左右摇摆的脑袋转了几回向。
裴忱本觉得这么与人说话不大体面,不过他不打算去赌镜君的耐心,只好开口道:“不是谈判,是一个请求,请求您处决叛徒后,不要让龙鸾落入灵月阁手里。”
“你这个请求很有意思。”镜君轻笑了一声。“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龙鸾只要不沉入落月湖,是死是活都没有关系?”
裴忱犹豫了一瞬,微微咬牙道:“若是宫主不想卖百越王一个人情,自然也可以这么做。据我所知,大光明宫在回鹘地位甚高,但明尊教义至今无法传入他国,大晋与大燕一时间自然无可奈何,要向百越传教,却正是个好时机。”
诚然大光明宫的壮大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然眼下最要紧的,却是搅了灵月阁的事情,再者说月神的信仰在南疆早已深入人心,传教必将伴随着百越与回鹘的一轮动荡,对中原来说不是一件坏事,裴忱固然十分厌恶林氏,但中原不单单是林氏的中原,那是天下万民的中原,何况在往北还有姬氏自诩中原正统。
“你没有说南晋,也没有说北燕。”镜君很认真地端详着裴忱。“那么你是什么人?你也不像是百越或是回鹘人。”
裴忱微微一怔,而后苦笑。
难道如今的他,已经如此像是一个孤魂野鬼了么?
“我是晋人,但自以为今上失德,不堪为君。”裴忱略一思忖,便坦坦荡荡道。大光明宫那一门洞若观火很像是和尚们的他心通,是以在大光明宫的强者面前是最好不要说谎。“况且修者本就超脱凡世,哪一族哪一国,倒是没什么要紧。”
“阿尔曼,把那个女孩带回来。”镜君一言不发地注视了裴忱一阵子,把裴忱看了个冷汗淋漓,就在他心中七上八下之际,镜君很平静地开了口。“至于阿尔萨兰,如果不是他的对手,你可以暂且放过他。”
阿尔曼的脸蓦然涨红了。
“大人——”
“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这样一个背弃了明尊的兄弟,想要以他的鲜血洗刷这份耻辱。”镜君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但我也知道,你现在不是阿尔萨兰的对手,明尊知道你的虔诚,并不会有所迁怒,现在最终要的,是在大劫来临之前让我恢复实力。”
阿尔曼的脸上阵红阵白,他以粟特语咒骂了一番苍枫晚,因为语速太快,裴忱也只勉强听了个大概,什么愿他被野狼叼走之类显然不可能实现的话,而后单膝跪地冲镜君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
“您确定他能把龙鸾带回来?”裴忱乍着胆子问道。
“我确定。”镜君用女童稚嫩的声线说着全然不符合她外表的残酷话语。“因为现在在乎那个女孩死活的,是阿尔萨兰。灵月阁要的是活祭,而如果那女孩变成了一具尸体,在这样的情境下,凶手完全可以是阿尔萨兰。”
裴忱不得不承认镜君说得很对,他垂头默默不语,忽然听见镜君笑了一声。
“我宫中光明右使一职空悬久矣,你若是没有这么弱,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人选。”
裴忱愕然地看向镜君,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一点玩笑的意思。
但镜君的表情相当认真,甚至于还带着一些思索的意味。“你们游云宗又不会拿他当回事,不如把他也一并送给我算了。”
这话说得漫不经心,裴忱觉得自己顿时和那瓶酒一样变成了某种待价而沽的商品,或说他还不能和那酒相提并论,最多算是个不起眼的添头。
“不要忘了,你依旧是千山中人,今日之后,井水不犯河水。”被镜君逼得十分狼狈的徐秋生忽然开了口。“游云宗从不会将弟子拱手送人。”
“罢了。”许是裴忱提出那传教的前景有些动人,镜君并没有动怒,只是无所谓地耸一耸肩。“总归脑子虽好用,年纪却太大,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