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再度行驶起来,直到那片海岸消失在余光中,白初贺才收回那些渺然无边的思绪。
当初那片荒凉,尘土漫天,甚至飘着不知名垃圾的海滩也可以变成如今这样焕然一新。
昔日的老城区人看不上的荒地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新区,太过相似的感受,不得不让白初贺想起自己。
老城区已经变成了过去,在记忆中褪色。
宋姨碰了一下中控,想调出导航,但不小心按到了播放器,一首旋律安静的外文歌流淌出来,和现在的气氛很相称。
“听不懂,肯定是小宝喜欢的歌。”宋姨笑了一下。
白初贺思维已经跳脱出车内,微微发神,并没有太听清宋姨说的是什么。
他换了个姿势,微微仰靠在副驾驶座上,抬头时透过星空顶看见了夜空中的那轮月亮。
银光静谧,但月亮始终隐藏在浅淡的云雾里,不得让人窥得真貌。
那月亮还会是记忆中的那个月亮吗?
白初贺视线移开。
“初贺。”安静了许久,宋姨忽然叫了一声。
白初贺的头转了过来,表示在听。
“你不要怪阿琉。”宋姨说。
白初贺先是沉默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回答。
刚刚吃晚饭的时候白皎也说过大致类似的话,但意思没有宋姨这么直接。
而且白皎思维跳脱,说着说着就跳到自己童年回忆上,不像宋姨这样,简明扼要地就切入了主题,不会给人半点转移话题的余地。
因为宋姨的这句话,白初贺还真的想了想,他怪宋琉吗?最后得出的结果是他不知道。
他和宋琉是母子,但错过了太多时间,以至于提起宋琉的时候白初贺没办法得出自己对她是心里有埋怨,还是怀念,只是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琉,在人生的前十七年里,他已经接受了自己没有父母的这个认知。
“我没放在心上。”白初贺回答。
宋姨心里又悄悄叹息一声。
没放在心上有很多种解释,但白初贺的这个状态,恐怕是因为不怎么在意,所以不会放在心上。
宋姨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边开车,边聊起其他的。
“初贺,你和姨婆说说,你之前为什么不愿意搬回来?”
白初贺不想过多解释,“住习惯了。”
守着阴家巷的那套房子,就像守着一缕放不开的执念。
他无意识瞥到中控上播放器面板内滚动播放的歌词翻译。
[你轻触的那白与银的指尖]
[仍动摇着,还不愿放开手吗?]
白初贺忽然失去了兴趣,没有再看下去。
“这样啊。”宋姨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突然换个新环境可能会不自在,小宝也是,那天和你换了房间之后一直睡不太着,认床。”
白初贺漫应道:“是吗。”
宋姨又说了几件白皎的趣事,从白皎小时候不认识水果,再到白皎上学时闹出的小笑话,车内气氛缓和了不少。
白初贺静静听着,感觉宋姨嘴里童年时期的白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看白皎现在的性格,白初贺以为白皎小时候也很活泼开朗,说不定还会有点调皮捣蛋,所以身上才会弄出那些陈旧的伤疤。
“白皎小时候不是很闹腾吗?”白初贺直接把这个疑问说出了口。
“不会啊,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宋姨惊讶地笑笑,“你不觉得小宝现在很乖吗?”
白初贺想起不久前在客厅里黏着他胡搅蛮缠的白皎,说出了违心话,“嗯,挺乖的。”
“是吧,小宝小时候更乖,乖得有点过分了,话都不怎么说,你不跟他说话的话他就不会开口,非得你主动去跟他说话了他才会出声。”
白初贺倒是真的有点惊讶了,“不爱说话?”
宋姨苦笑道:“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不会说话呢。”
“不会说话?”
白初贺以为宋姨嘴里的不爱说话只是比较安静的一种形容,没想到是字面意义上的不说话。
难得白初贺起了兴趣,而且是有关白皎的事,宋姨也乐意让白初贺多了解白皎一些。
她悄悄看了一眼白初贺的表情,轻声开口:“初贺你也知道,小皎不是一出生就养在白家的。”
白初贺“嗯”了一声,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白皎也是孤儿,后来才被宋琉和白远领回家,这件事情宋琉一开始就向他解释过,并没有特意隐瞒什么。
除了宋琉,何复也会天天念叨这件事,白初贺想不记得都难。
宋姨估摸不准白初贺的心里想法,但为了照顾白初贺的情绪,她只是提了一下。白皎被带回白家时的情况和过程太复杂,她没有说,也不想过多提及这些。
小时候的白皎真的非常安静,安静得过分,宋姨不止一次感慨过白皎是个非常好带的小孩。
“那时候刚把弟弟领回家,我现在都还记得,是你妈妈抱着回来的,到家之后你妈妈说要给他换身衣服,上楼去拿买好的衣服,我就把弟弟领到卧室,想给他洗个澡。”
当时浴室的水压和温度不太稳定,她放好浴缸里的水后设定了恒温,想出去调试一下水压,就跟小白皎说了声等她一下,她马上回来。
“卧室里面床和椅子都有,我以为他会自己找地方坐着等,结果等回来之后看见他还在浴室门口,累了就抱着膝盖坐在浴室门口台阶上,完全没动,看见我回来了冲着我笑。”
当时宋琉也拿着衣服回来了,问小白皎怎么不坐在椅子上等,小白皎就摇摇头,不说话。
“你妈妈和我一起给弟弟洗了澡,然后带着弟弟在家里指房间,跟他说这里是厨房是卫生间,弟弟听了就点头,还是不说话。”
“直到吃了晚饭,我们也没听见弟弟说话,就只看到弟弟要么摇头点头,要么笑。你妈妈当时就难过起来了,悄悄跟我和你爸爸说弟弟是不是有缺陷,不会说话。”
宋琉当时本来就心里难受,又看见小白皎是这种情况,在床边把小白皎哄睡着后和宋姨与白远说话,说到一半就开始掉眼泪。
“然后小宝听见她哭,醒了,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醒了的小白皎迷迷糊糊,看见领自己回家的那个漂亮女性在哽咽流泪,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抱宋琉,还用小手一直拍宋琉的背。
他说:“姐姐,别哭。”
宋琉当时一下子就哭得更凶了。
白初贺听着,想到不久之前在阴家巷那间卧室里,何复那样说了白皎一顿,他问白皎难道不难受,白皎低着头站在他面前,说难受的,因为何复说他小时候吃了很多苦。
白初贺慢慢在脑海中凭借着宋姨的话,勾勒出一个用一双小手哄着大人的小孩子形象,然后这个形象和那个低着头说“我很难过”的白皎重合在了一起。
白皎身上有种奇怪的特质,那种特质让白初贺觉得很不舒服。
白皎很能理解和共情他人,并且真心实意地为他人感到难过,却似乎从来不甚在意自己的感受。
白初贺把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抛在一旁,随口问了个问题,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当时为什么要坐在浴室门口?”
刚才一直回忆着过去的宋姨很突兀地沉默了一下。
“阿琉当时也想到了这个,等小宝说的话多了一点后,就问了小宝这个问题。小宝虽然愿意开口了,但话还是很少,听见阿琉这么问,就说了一个字,他说脏。”
白初贺微微皱眉,“脏?”
白家平时可是由佣人打理的井井有条,恐怕连洁癖来了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宋姨握着方向盘打了个转,想起的是小白皎安安静静的笑。
“他说:‘我脏。’”
片刻之后,才传来白初贺的声音,“是吗。”
宋姨口中的白皎让他很难联想到现在开朗又爱说话的白皎,但仔细听完了宋姨的回忆,又会觉得能从丝丝缕缕的线索里看出白皎成长的轨迹。
能让那时的白皎变成现在这样,宋琉一定付出了数不清的耐心和精力。
她是真的把白皎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看待,把自己积压了数年的爱意投放在白皎身上,才能够做到这种程度。
看来当年宋琉和白远真的以为白皎是他。
身旁的宋姨还在闲聊,只是没有再提那些让人稍感沉重的往事。
“小宝七岁的时候,这个年纪的小孩多少都有点挑食,餐桌上坐不住。但小宝不会,你给他把饭放好,他就会老老实实的坐着,有多少吃多少,搞得我不敢多给。”
车子已经驶进了阴家巷的巷口,“初贺,从哪儿开进去方便?”
白初贺给她指了路。
阴家巷和繁华的新城区不同,这个点的居民楼已经安静了下来,最多只会偶尔响起一声楼道里跺脚的声音。
周围也从新区明亮的光线变成了寂静晦涩的黑夜。
柔和的光会给人惬意的氛围,而幽暗的夜则会让人忧郁。
不知道是否是受老区深夜这股死气沉沉的气氛的影响,宋姨问完路后就不怎么说话了,专心开着车。
也许也是因为阴家巷的路线太过复杂所导致的。
开到白初贺住的那栋单元楼门口,白初贺开门下车,临下车的时候听见宋姨说了一句话,沉缓的声音在深夜里散开,显得模棱两可,意味深长。
“初贺,你妈妈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你。”
白初贺突然有点没来头的烦躁。
他身边许多人都惋惜过他为什么没有被白家早点找到,白白吃了这么多苦,如果早点被找到,也许他的人生不会像现在这么沉重。
白初贺不喜欢一直困顿在过去走不出来,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过去无法改变,一直纠结与过去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难以解脱。
只有小月亮的事情除外。
他无数次想过,他和小月亮逃出来乘上远离海市的火车那天,如果他没有让小月亮在原地等他,而是带着小月亮一起去补票,他是不是就不会和小月亮走散,小月亮是不是现在依然会在他身边。
惋惜他过去的人太多,连身边的何复都时常挂在嘴边。久而久之,话说得多了,白初贺也会在精神疲惫的时候想,如果白家能早点找到他,他是不是就能有早一点带着小月亮脱离那个泥沼的资本和底气。
他没有怨恨宋琉和白远,但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提醒而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他不能不烦躁。
“是啊。”白初贺说,“不是找到了白皎吗?”
白初贺已经下了车,正要关车门,车内的宋姨微微弯腰,自下而上地看向白初贺,眼睛里包含着一种白初贺分辨不清的眼神。
“即使是在找到白皎之后。”宋姨看着他,说下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