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大庆本人和那副粗狂外表相反,实际上心思很细腻,考虑周全,不然小时候的白初贺不会服他。

大庆避开白初贺的视线,转身悄悄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抹了下眼睛。

他心思细,所以总忍不住去想象。

在白初贺提到自己去找小月亮的路上中途买了点吃的时,大庆在想,那样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不善言辞,性格孤僻又不讨人喜欢,会不会在售货的小车前顶着售货员警惕的眼神,笨拙解释了很久,他不是来要饭的,他是真的想买东西,他身上有钱。

就算是已经摸爬滚打过很多年的大庆,听着白初贺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也忍不住眼睛发酸。

他了解白初贺,这件事对白初贺来说根本不可能像白初贺的语气那样普通。

白初贺小时候还算是个情感表现很明显的孩子,虽然不是讨人喜欢的那方面,但其它人能轻易看出来白初贺现在是高兴还是愤怒,是开心还是难过。

不像现在这样,带了一层厚厚的面具,什么情绪都隐藏在面具之下,只剩下没有太多表情的平静面庞。

只有不断地经受了情感的冲刷,最后慢慢稀释,才能变成什么都波澜不惊的样子。

大庆心里沉得慌。

面前的男生才十七岁啊。

小月亮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因为这件事痛苦不堪过多少次,才会慢慢达到现在这样,提起时脸上已经不会太多波澜?

大庆想想都难受得慌。

“我先把面端出去。”大庆说了一声,一手端着一个海碗,用头顶开门帘走出去。

白初贺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但大庆知道,每次提到这件事情时白初贺都不会好受。他借着让白初贺帮忙的借口,把白初贺一个人留在后厨,留给白初贺一点空间。

他真怕白初贺这样久了,真的变成一个完全没有情绪的人。

大庆走出后厨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白皎的背影,因为桌子不算太高的缘故,后背微微躬着,肩膀不知道为什么,呈现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弧度。

外面的太阳快落山了,夕阳斜映进来,那轮背影在夕阳里看起来稍微有些瘦小,几乎让人觉得这个孩子是不是小时候没好好吃饭。

大庆摇了摇头,把脑袋里这个荒唐的念头赶了出去。

白家那种家庭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吃不饱饭。

也是,刚才这两个人过来的时候,他迎着外面的风看了一眼,一瞬间觉得白皎和小月亮特别像。但现在稍微冷静下来了,仔细一样,虽然还是觉得很像,但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小月亮怎么可能恰好就被狗儿的亲生父母养大。

就算真的有这么巧,有些细节也不太能推得通。大庆听白初贺说过白家的情况,虽然说的不算很仔细,但听起来,白皎似乎是很小的时候就被白家父母领回去养大的。

虽然不知道是几岁领回去的,不过想必不会太大。

而且这些似乎是白家父母主动讲给白初贺听的,白初贺当时还没到白家,对白家这个便宜弟弟没太多感觉,白家父母没提过白皎是几岁到的白家,白初贺自然也懒得去主动问。

大庆当时是和白初贺在微信上聊的这些,他当时倒是问了一嘴,白初贺的回复很简单,就三个字,“不知道。”

那时候白初贺还没和白皎见过面,大庆能从这三个字上感觉到,白初贺当时对白皎确实是兴致缺缺。

思维跑远了,大庆回过神来,店面内背对着厨房坐在桌边的背影虽然偏瘦,但其实说不上特别瘦小。

他刚才一瞬间以为是个小小的孩子坐在他的店里,但仔细一看,分明是个已经到青春期的小男生,晃悠着脚尖,手臂压在桌面上。

大庆想起他们三个小时候在海边许的愿。

他的愿望是是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

狗儿的愿望是希望小月亮健健康康长大。

小月亮许的愿望只有狗儿听见了,他没听见。他之后去问,小月亮很不好意思,不愿意说。

要是不远处坐着的那个小男生真的是小月亮,那该多好。

那他们三个人的愿望应该就都实现了。

小男生似乎在想事情,没听见身后大庆的动静。大庆把面放下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男生才反应过来。

只是小男生在被大庆拍到肩膀的时候,弧度不太自然的肩膀一瞬间缩了一下。

大庆唬了一跳,他虽然壮实,不过手上都是拿着劲儿的。刚才虽然拍了拍白皎,但他收着劲儿,没想到白皎的反应像是疼着了似的。

大庆心里迷茫地想,难道这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比较娇气吗?

想归想,他嘴上连忙问,“没事吧,我这没轻没重的,是不是拍疼你了。”

白皎刚才正在想班会的事,冷不丁被大庆拍了一下。他忍着右肩上骨头缝里一瞬间的痛意,露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没事大庆哥。”

大庆生怕把白皎拍坏了,他倒是没什么,主要是白初贺刚回家,还在磨合期,要是把弟弟带出来就受了伤,他岂不是帮了倒忙。

“真没事啊?要不我看看,我这儿有红花油,伤着了能搽一搽啥的。”

白皎露出一点小虎牙,“真没事,不是大庆哥你的问题,是我肩膀本来就有点毛病,不影响的。”

听白皎这么说,大庆才勉强放下心来,也不提搽药的事了。他不清楚白皎肩膀具体是什么伤,指不定人家有医生开的药,随便擦药影响到了反而就不好了。

桌上有切了葱花的小罐,大庆拿过来在面上放了点,唠了几句家常,“小同学,你肩膀是什么问题啊?我以前也有认识的人肩膀不好,这玩意儿挺难受的。”

白皎好奇道:“真的吗,那大庆哥你那位熟人是什么情况啊?”

大庆叹了口气,“烫伤来着,外加点皮外伤。你呢?”

白皎伸手把两碗面摆好,把白初贺的那碗端端正正地摆在没有人的对面。

“我好像是关节有点问题,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平常下雨天之类的会有点痛。”

“哎哟。”大庆咂了咂舌,表示同情,“你年纪这么小,怎么就落上这个了,啥时候弄的?”

白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具体我也忘啦,反正应该是挺小的时候弄的。”

他说完,忍不住大庆身后看了看,只看见通往后厨的门帘,后厨里安安静静的,“大庆哥,初贺哥呢?”

大庆似乎刚才在想什么,听见白皎的声音猛然回过神来,“噢!我让他帮我洗一下碗,很快就回来了。”

“好。”白皎点点头。

后厨里,白初贺娴熟地把台面上用过的空碗收进水池,拧开水龙头清洗。

水龙头里的水柱浇在手心里,白初贺手指微微缩了一下。

刚才他心不在焉,现在才发现水管里的水这么冷,不至于冒寒气,但也是冰凉的程度。

这种微弱的冰凉感,让白初贺想起那些灰败的雪。雪化在了手心里,维持不了多久,但那一瞬间的冰凉已经很容易让人提神。

白初贺低头洗碗,挤洗洁精的时候大庆掀开门帘进来了。

大庆拿来抹布把台面上擦了擦,“小同学刚才找你,问你在哪儿呢。”

白初贺“嗯”了一声。

大庆笑道:“还挺可爱一小孩。”

白初贺:“嗯。”

大庆把抹布扔到水池里,“行了,你去吃吧,我来洗。”

白初贺正在把一个洗好的碗放在水池边,“没事。”

大庆见状也不再阻止。

白初贺从小就有个毛病,不爱欠别人的,别人帮了他什么忙,他就一定要找点什么东西补回去。

看着好像很懂事,实际上就是不想跟别人有太多往来。越客气,距离感越重。

以前大庆刚认识白初贺和小月亮的时候,心里还挺受伤。后来三个人在一块久了,白初贺对别人还是那个死样子,但对大庆算是慢慢放下了心防。

这会儿白初贺不说,大庆也看得出来,白初贺一直都想找机会对他当年的照顾表达感谢。

只是白初贺不怎么表达情感,看起来不明显罢了。

大庆正在这边想着,白初贺在那边忽然出声,“大庆哥,你也还没跟我说过你当年是什么情况。”

那年三个人准备逃跑的时候,大庆说要兵分两路,白初贺那时候年纪还小,觉得有道理,但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长大一点后,白初贺回想起来才明白了大庆当年的用意。

说是兵分两路,但大庆一个人往北边跑,其实就是为了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好给白初贺和小月亮留下更多机会。

大庆知道,这两个小孩年纪小,脑袋也不如他灵活。

白初贺对大庆来说是许久未见,大庆对白初贺来说也一样。当年的伙伴走散后错过了彼此的人生,白初贺只知道大庆是刚出来不久,但不知道大庆是什么原因进去的。

之前一直不好问出口,今天算是一个机会。

白初贺也算了解大庆,大庆虽然脑袋灵活的过了分,但也不至于真的去触犯红线,最多是饿狠了偷点东西,或者想办法在上交的时候扣点毛毛角角的钱下来,不至于真的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大庆“嗐”了一声,“我那时候年轻,火气重,不小心失手把人给打死了。”

白初贺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想过很多,想过大庆是不是偷窃被发现了,又或者是跟着其他人做了点什么不太正当的小生意,但从来没有想过大庆身上背上了一条人命。

白初贺扭头看向大庆,大庆的身影忙忙碌碌,看起来和老城区的普通小市民没有任何区别。

大庆察觉到了白初贺的目光,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计转了过来。

他其实不是很想提这些事,倒不是因为他自己有什么心里负担,而是不希望白初贺听了之后多想。

但白初贺的眼神,显然不会让他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大庆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开口。

“当时我往北边跑,其实客车开动前就被尾子洞那边的人找到了,给拦了下来,从客车上带下来了。”

白初贺微愣,他从没听大庆说起过这些。

“带下来之后吧,你也知道那群人的尿性,反正说了挺多狠话,有些话我听着实在不舒服,当时也是比较冲动,在车站的大厅就跟那几个人打了起来,然后不小心打死一个。”

大庆说的含糊,没有仔细说。

那几个人知道小月亮经常和大庆一起,但抓到大庆后却没发现小月亮。

当时那人就火了,说早知道那天就让那个小妖精把衣服脱了给人看看,没问题就直接带走,给别人整死也活该。

那些人嘴里不干净,乌七八糟地又说了一些,连一向最会审时度势的大庆都忍不住了。

但大庆没有跟白初贺提起这些,草草带过。

“车站大厅你也知道,平时都有警察值守。剩下的几个不敢像平时那么猖狂,看见不好就溜了。我被警察带走,因为当时未成年,而且是对面先动手,死的那个后面也被查出来是拐小孩的,就没处罚太重,但毕竟打死了人,还是按照防卫过度定的罪。”

大庆被带到少管所,因为转监后表现良好,二十岁的时候提前释放。

白初贺很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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