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南镇抚司的众人见了贺镜龄,全都面色如常,平素怎么对她,今日还是怎么对她。
甚至有人更加殷勤地凑了上来:“贺大人,多日不见听说这几日您监考去,可看见了有趣的?”
“没什么特别的。”贺镜龄随口答话,一边快步往堂中走去。
一路和众人客套见礼,贺镜龄坐下后便翻阅起案卷来。
几日的被迫休沐并不曾让她生疏几分。
见贺镜龄不甚理会他们,其他锦衣卫心中也都七上八下的:虽然这贺大人最近招惹了些事端,但是被魏公公点名道姓要去监考,也是真的。
究竟是官运亨通还是前途渺茫,这事谁也说不清楚。于是,他们都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
不去攀附得太过,万一灾祸绵延己身;当然,也不能完全不顾,贺大人还是相当有前途的!
正当这些人议论纷纷的时候,贺镜龄却又从堂中走了出来。
碎嘴的男人们立刻噤声,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贺镜龄斜了他们一眼,随口吩咐:“本官出去执行公务去了。”
闻言立时便有一个人冒了出来,道:“贺大人,您一个人的话,能行吗?”
贺镜龄循着声音看过去,眼前这姓孙的,是裴缙的手下,往常便替裴缙呆在南镇抚司,作他的眼线盯梢。
如今跳出来,多半是为了探听。
那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贺镜龄摇头拒绝,孙七见贺镜龄说话完全不留余地,心知无法,也只能应下。
但在贺镜龄走之后,他还是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孙七坚信,事出反常必有妖,贺镜龄虽然是监考回来,但更早时候还被裴大人处置,不可能这么快就当作无事发生。
于是,他一路尾随贺镜龄,想要发现点不同之处。
可是这贺千户还真是不负这个名头,从城隍庙绕到万福客栈,一路行色匆匆,似乎真的在追贼——
孙七并不知道贺镜龄是否真的追到了贼。
因为他跟丢了。
到了日暮夕照时分,在人头攒动中,孙七彻底找不到贺镜龄消失在哪个路口了。
他喃喃自语,左顾右盼:“奇了怪了,这贺千户去哪里了……”
“公主殿下,南镇抚司贺千户请见,其人声称拾到了您的扳指。”
薄暮冥冥,点点辉光渗进窗格,漏在鲜红蔻丹短甲上面。
闻言,晏长珺轻笑两声,放下手中精致的荷包,“总算是等到了,宣她进来。不过,先把库房里面的弓弩和箭靶拿出来,摆在庭中。”
“是。”绿绮点点头,浅浅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虽然不明白,但既然是公主殿下吩咐的,那就一定有其道理。也许是公主殿下又想练武了也不一定……
刚刚她还瞧见公主殿下在绣荷包呢。绿绮是开府时才跟着晏长珺的,自那会儿起,公主的女红便相当了得。
但是公主殿下学女红似乎又和寻常贵女不一样,她似乎仅仅是为了绣东西,而非讨好谁。
贺镜龄如今正气定神闲地站在公主府门外等候。
要甩掉那个烦人的跟屁虫,还要给自己老妹送信,最后还要来还这长公主的玉扳指,她今天忙活的事情还挺多的。
那跟屁虫还真是麻烦,从大早上一直到现在天快黑了,贺镜龄才把他彻底甩掉。
得亏是甩掉了,只不过眼下她在公主府外蹉跎的时间不免有些太久。
贺镜龄难得体会到了那一夜徐之衍的部分心情。没办法,这公主殿下总是喜欢磋磨人。
抚着怀中锦盒,贺镜龄心下已经有了主意:她此番过来,就是为了探听探听公主府的情况。
田宅被侵占,晏长珺总不可能毫无反应。贺镜龄拿不准她的想法,便决定过来一探究竟。
究竟是真占还是假占,到底要不要惩罚贺镜龄——全在晏长珺一念之间。
总之,她贺镜龄是送上门来了,还找回了她的东西。
正思虑间,绿绮出现,“贺大人,请进吧,让您久等了,公主府适才在准备东西。”
“不麻烦,不麻烦。”贺镜龄面上温润不改,耐心跟在绿绮身后。
但绿绮并没有领她去殿中,而是转到了中庭,好几个小厮正在搬动箭靶和弓弩。
贺镜龄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终于,在那箭靶彻底立定,那些不好预感也完全凝实。
天边最后一点苍凉日照消落,终于暝色四合,皎月清辉穿过薄云投落于庭中,银光垂挂在一个个立起的箭靶上。
“辛苦贺大人,拾到了本宫的扳指,竟然亲自送来。”清凌凌的声音自远而及。
贺镜龄循声看去,便见晏长珺款款走出。
在自己府中,她拾掇简单得多。虽未有初见那日的满头珠翠、金玉照眼的逼人气势,但堪堪一支金簪束发,仍见威慑。
不过她面带笑容,笑得像只慵懒的花豹:“有失远迎。”
贺镜龄忙道:“此乃微臣分内之事。”
晏长珺提裙施施然从石阶上走下,走到贺镜龄身边,微微错身仰头,盯着她的眼睛,道:“贺大人的分内之事,怎么件件桩桩都与本宫有关?”
语气上扬,轻音娓然。
贺镜龄哽了哽,“臣是锦衣卫,殿下又是天家人,分内之事自是为了殿下。”
“哦,这样啊。”晏长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贺大人还真是一片忠心。”
但她说得不对。
锦衣卫仅为皇帝所设立,是皇帝的亲卫队,而不是她的。
但晏长珺并未点破。
“说起来,那玉扳指如今在何处?”
贺镜龄双手捧出锦盒,恭敬地奉至晏长珺面前,道:“便在此处。”
晏长珺却不看那锦盒,只饶有兴味地打量贺镜龄:“贺大人是在哪里拾到的?”
“贡院,我最后离开时。”
晏长珺却还不依不饶:“这玉扳指当真无缺?”
“……”这贺镜龄可就不敢保证了。
她眉心微蹙,嗫嚅两句却没说出话来。
“没事,哪怕是有缺亦无妨,”晏长珺朱唇扬笑,伸手拿过那锦盒,“不过光看倒看不出什么,得用用才行。”
贺镜龄听得喉头一紧——用一用,看来这些箭靶都是为了此刻。
扳指,除了装饰之用,还可辅助射箭。
原书中晏长珺会一些骑射,贺镜龄并不奇怪,她只是好奇为何晏长珺现在要黑灯瞎火地把箭靶摆出来。
但是她很快懂了。
晏长珺转过身来,她的身后倏然次第亮起盈盈的壁灯,辉光斜映在如雪花颜上,光泽明丽,丹唇逐笑:
“本宫倒是一直对箭术好奇,贺大人不若教教本宫?”
贺镜龄:?
第一反应自然是晏长珺又在忽悠她。
况且现下已经不早了,贺镜龄还是决定开口拒绝:“眼下时候不早,虽然点了灯,恐怕也……”
但是晏长珺没给她说完的机会。
她玩味眯眸,似是有些怅惘和委屈一般,打断道:“贺大人肯教那礼部的谢大人,却不肯教本宫。莫非是嫌弃本宫,还是更偏袒谢大人?”
这话听得贺镜龄眉梢猛地一跳。
姐,我真的不是来和你抢男人的!
“哪里的事,”贺镜龄脸不红心不跳地找补,“臣只是担心三脚猫功夫入不了殿下的眼睛罢了。既然殿下有令,臣自然遵从。”
晏长珺终于笑了,不过她又吩咐绿绮:“去让贺大人换衣服吧。”
贺镜龄闻言又是一怔。
她低头,自己今日着一袭玄色锦衣卫官服,鸾带腰牌,一应俱全,哪里不入晏长珺的眼了?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晏长珺解惑道:“既然要射箭,本宫还希望虔敬些,贺大人去换身骑装吧。本宫府库中,不缺。”
贺镜龄疑惑但是不敢吭声,只能应下跟着绿绮去了。
射个箭还要仪式感,到了她口中还成了“虔敬”……
这女人还真是奇怪。
腹诽归腹诽,换骑装的时候贺镜龄还是没有半点含糊,她取下帽子,解下腰带、腰牌,将换下来的衣服又放在另一边。
一切都被安排好了,贺镜龄出去的时候,晏长珺已经拿起了长弓,正随意地把玩。
她瞧见贺镜龄出来,便冲她笑道:“贺大人动作还是很快。”
换衣服而已。
贺镜龄靠近,尽管她已经很注意地保持了和晏长珺的距离,那股凤髓香气还是缠绕掠在鼻尖,久久不能散去。
那股香气冲得她头晕,明明烈度不如她原本所用的麝香——可惜贺家最近实在太穷,供不太起用香了——但贺镜龄还是觉得缓不过气来。
是了,今天晚上的晏长珺,怎么看都很奇怪。
等到贺镜龄出来,她才慢条斯理地打开锦盒,左手拿着长弓,另一只手却端着打开的盒子,晃在贺镜龄的面前。
扳指玉润而有光泽,泛着盈盈流光。
贺镜龄眸光忽而从玉扳指转到晏长珺的脸上,便对上那一双漾着波光的狭长凤眸。
“还请贺大人帮忙,帮本宫一戴。”
贺镜龄微怔,心跳咚然,但她很快接受了现状。
海王姐,故意的。
贺镜龄面色如常,十分淡定地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取出里面的扳指,而那一截皓腕也理所当然地伸到了她的面前。
贺镜龄先看到的,依然是晏长珺腕骨处那一圈淡淡的红痕。
她注意到,晏长珺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瞧那红痕。
但她就不问。
“冒犯了。”贺镜龄一边客套,一边将那扳指戴到拇指上。
一只手自然戴不了,得两只手;而且,得靠近才行。
握住冰凉的手腕,指尖粘连起层层灼热,二人之间距离极近又极尽暧昧。
贺镜龄低着头,两排鸦睫垂下,全神贯注,相当认真。
晏长珺很满意——今天的麝香没那么逼人。
她翻转过手腕,那一圈红痕直直撞入二人的眼中。
这一次,贺镜龄再想装看不见,实在太过虚假。
但是看不见是一回事,问又是一回事。
“好了。”她松开晏长珺的手腕,又往后退了几步。
晏长珺眸色微微一沉,但她已经定好主意。
她挑眉,看了看手,又扬起,故意晃在贺镜龄的面前,“贺大人觉得如何?”
她甚至故意扬的内侧。
“好看。”贺镜龄愈发官方。
晏长珺莞尔:“连这伤疤也好看吗?”
是她点明的。
贺镜龄故作诧异茫然,却不回话。
晏长珺见贺镜龄毫无反应,便换了一副可惜、怀缅的语气道:“这圈伤疤,还是当年本宫为了救我那心上人,宫中失火的时候落下的……啊,现在看来,还是这么丑陋。”
一个人不问,架不住另一个人要说。
“贺大人,你觉得呢?”晏长珺笑着开口,“你可觉得这疤痕难看?”
一圈淡淡的疤痕,又在内侧,乍看并看不太出——但话的重点并不在难看与否。
而在于她有一个心上人,而她竟然愿意为之受伤。
原书中晏长珺利用这伤痕屡试不爽,把人哄得团团转。有些时候没有什么大用,仅仅是为了满足她的某些趣味。
比如现在,她无非是想知道贺镜龄如何反应。
贺镜龄面色紧绷,似乎有些严肃,她很认真地道:“殿下竟然受伤了,还落疤了……当时一定很痛吧?”
“殿下以后可要小心,别再被伤到了……那得多痛?”
晏长珺长睫微颤,眼底闪过暗翳。
她放下手,眸光延向远方箭靶,状似随意开口:“贺大人还是教本宫射箭吧。”
这张脸唯一的过错,是嘴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