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的飞快,转眼间大半年过去了,已经是一九七二年深秋了。
没有战争的年代,战士们平日里除了训练,就是训练,再就是模拟战争……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和平的年代,只有准备战争和战争,两个年代。
对于许多人来说,可能军队里这种日复一日的训练,有些枯燥,有些单调,事实确实如此。然而时间长了,战士们烦躁的心渐渐的被磨平,被铁一般的纪律束缚着,成为了成熟稳重,不急不躁,渐渐的,越来越热爱这个大的熔炉,这个集体,他们已经不愿意脱离开这样的一个特殊的地方特殊的生活环境了。
山里面的天气冷的早,虽然还没有入冬,可到了晚上,寒风扑面,已经有了刺骨的感觉。
长长的车队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行驶着,远远的看去,车灯闪烁,形成了一条蜿蜒的巨龙。d军此次远距离实战拉练,动用了一个师的兵力,军直属炮兵团也参与其中。是为了训练军队在远程奔袭作战中的灵活机动性,以及从中找出不足,提高野战部队的整天作战能力。
炮兵团在整个部队的最后.面,所有的拉着一二五加农榴弹炮汽车缓缓的行驶着。
侦查连的战士们则全副武装的.坐在军卡当中,在炮兵团的前面。
对于这种实战拉练演习,战士.们多半都不怎么在意,也不喜欢。他们更喜欢的是两军对垒的实战演习,有竞争性,有对抗的积极性,有参与到战争中的那种热血澎湃的感觉。而这种拉练,不过是坐着车呼啦啦跑上百十里地,之前还得做好一切的伪装工作,尽量做到悄无声息,然后到达指定地点,呼啦啦下车,布置预备攻守阵地……忙忙碌碌折腾一遍之后,要么训练,要么就收拾行装,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先头部队早已经出发,在即将到达的目的地提前.联系了各个村庄,安排好了士兵住宿的问题。
两天后,部队接到上级命令,停止前进,原地待命。
又是一通忙忙碌碌之后,所有的战士们有的就地.扎营,有的则住进了先头部队提前就安排好的老乡家里住下。
就在这时,郝明生病了,发高烧。
连里面安排他住到一个老乡家里面,而刘满屯.则负责照顾郝明。指导员董春田自从发现他们两个人关系好起来之后,心里也很满意,毕竟他是最早猜测到郝明背地里使损招陷害刘满屯的人。
两个都是出类.拔萃的有些侦察兵,现在郝明病了,就让刘满屯照顾他,可以更加增进俩人之间的感情。
郝明有些不好意思,本想着自己吃了药打了针之后,歇上半天就能好了,没曾想他这种身子骨结实,平时基本不吃药的人,一旦病了,却很难痊愈。高烧不退,浑身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只得躺在床上让刘满屯每到吃饭的时候,就去野战炊事班那里打来饭菜,原本刘满屯还要喂他吃的,不过郝明说什么也不让刘满屯喂,他觉得这就够不好意思了,怎么还能让人喂食呢?
早上早早的起来,刘满屯去给郝明打回了病号饭小米粥和馒头咸菜,然后就离开了,部队有部队的纪律,即便是照顾病号,平时如果没什么特殊的事情,还是要回连队里待命的。因为在演练期间,说不准什么时候紧急行动的命令就来了呢。
直到中午,刘满屯拎着饭菜回来了。
郝明胃口不大好,吃了一半儿就再也吃不下去。俩人闲聊了几句,郝明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刘满屯端着剩下的米饭和炒菜走出去,直接倒进了老乡家猪圈旁的那个泔水桶中,泔水桶里没有泔水,脏兮兮的。这倒不是刘满屯不珍惜粮食,他确实也觉得可惜,可在部队时间长了之后,也就习惯了在食堂吃饭时,吃不完就剩下,拍拍屁股走人。
如今在外面,吃剩下的饭总不能放,再说了这是病号饭,难道还要剩下等下顿饭让病号再热热吃么?显然是不行的。
把饭菜倒了之后,刘满屯回到了屋里,坐在炕边儿捡起床边儿郝明看的报纸,无聊的看了起来。指导员和连长都说了,让他不用回去,就守在郝明身边儿就行了,住在老乡的家里,本来就给老乡添麻烦了,万一郝明要有什么事儿,难道还让老乡给当帮手么?
刚看了几行字,刘满屯就听见外面有轻微的脚步声走动,然后就传来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声响。
刘满屯有些疑惑,起身皱着眉头往门口走去。因为深秋山里的温度比较低,而且郝明发烧的缘故,所以门是关着的,而那扇门因为过于破旧的关系,门上面裂开了几道宽有一指多厚的缝隙。刘满屯走到门口还未开门,便隔着门缝看到了一幕让他瞠目结舌的情节。
这位老乡家里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儿看模样也就**岁,男孩儿看起来顶多六岁。此时姐弟俩人正蹲在泔水桶前面,伸着小手从泔水桶里捞出来刘满屯刚刚倒进去的米饭和炒菜,一点点儿往嘴里塞着、咀嚼着,脸上的表情很幸福很香甜的感觉。
刘满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双眼中在那一瞬间,涌出了一串串的泪滴。他为自己刚才倒掉那些剩饭剩菜而感到可耻,他为自己没有注意到老乡家里的生活条件艰苦而自责内疚,他为自己忘却了曾经遗忘的苦难生活而羞耻……他真的没有想到,如今就连自己的老家农村,人们虽然吃不好,但好歹也已经能够吃饱了啊!怎么这里的老乡们,竟然会如此的艰苦?若非如此,两个年幼的孩子,又怎么会从泔水桶里捞出些吃剩的饭菜,往嘴里塞,还吃的如此的香甜?
刘满屯忽然有种冲出去,阻拦住两个孩子再从泔水桶里捞那些饭菜吃,而是自己去炊事班那里再打来一些饭菜,给两个孩子美美的饱饱的吃上一顿。因为他知道,炊事班每顿饭都会剩下许多……
但是刘满屯忍住了自己的冲动,他知道,此时如果自己出去了,会吓坏了两个孩子,让他们吃吧,虽然自己觉得脏,觉得那些只不过是猪食,可对于两个孩子来说,是好东西。刘满屯自责着,愧疚着,自己小时候,三年困难时期的时候,如果能遇到这种泔水桶里的饭菜,恐怕也会扑上去大口大口的香甜的吃吧?不,会捞出来,小心翼翼的装起来,拿回去给家里的爷爷吃,给弟弟妹妹们吃。
不经意间,刘满屯哭出了声音,他全然味觉,只是站在门后面,透过门缝呆呆的注视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蹲在泔水桶旁边,一点点儿的吃那些被刚才的解放军叔叔当垃圾扔掉的好吃的饭菜。
郝明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惊讶的说道:“满屯,你怎么了?哭什么?”
“嗯?”刘满屯回过神儿来,赶紧用手抹去眼角和脸上的泪水,这才转过头来,苦笑着说道:“没什么,没……”
“满屯,到底怎么了?”郝明自然看得出来刘满屯红红的眼圈儿以及眼眶里还噙着的泪水,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说道:“满屯,有什么心事?”
刘满屯想了想,走到床边儿伸手扶着郝明说道:“班长,下来,我扶着你看点儿事。”
郝明疑惑的扶着床边下来穿着鞋,然后随着刘满屯走到了那扇破门的后面。郝明呆呆的站住了,他的眼角瞬间便涌出了泪水,他想到了自己老家的弟弟妹妹们,他支支吾吾的小声问道:“满屯,那,那桶里面是什么?”
“泔水桶,我刚才把你吃剩的倒了进去。”
郝明不再说话,只是隔着门缝看着外面两个孩子在那一香甜的吃着倒入泔水桶里的剩饭剩菜。
俩人许久没有说话,直到两个孩子吃完了泔水桶里的东西,然后小心翼翼的往他们这屋看了一眼,然后露出满足和喜悦的表情,扭身蹦蹦跳跳的回了屋。
“满屯,晚饭的时候,给我多打点儿饭菜来。”郝明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声音有些哽噎的说道:“多拿几个馒头,饭,饭要打三个人的量。”
刘满屯点了点头,说道:“嗯,我晚饭和你一块儿吃,都打回来,我的也打成双份儿的。”
郝明转身往床边儿走去,刘满屯搀扶着他,俩人不再说一句话。
他们都经历过最最艰苦的童年,吃过很多很多的苦,受过太多的罪,突然间今天看到这样的一幕,俩人都不禁想起了自己苦难的童年时代。
在部队时间长了,虽然那些苦难每每想起都会让他们记忆犹新,但是他们却疏忽了最不应该疏忽的一点,那就是珍惜现在。此刻他们终于想到了这一点,顿时为自己以往许多的表现而感到可耻和愧疚。
晚饭的时候,刘满屯去打饭时,拿了十二个馒头,没有用饭缸打饭,而是用炊事班的铁桶,打来了半桶米粥,全是稠的。炊事班班长还有些奇怪呢,你自己一个人打这么多饭干什么?刘满屯没有说谎话,直接就说是打给老乡家里人吃的。
炊事班长连连摇头,说你们吃可以,可不能往外送啊,这是违反纪律的。
“咱们剩下的不也扔了吗?”刘满屯说话的语气带了点儿火。
“你冲我发什么火啊?哎你这个刘满屯,咱们是军队,军队有军队的纪律……”
刘满屯还想要发火,刚巧指导员董春田过来了,一看俩人争执,连忙挥手制止住,问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儿。
听完叙述之后,指导员也没详细询问到底为什么要往老乡家里打饭,只是挥手就让刘满屯打了饭赶紧送回去,还有个病号没吃饭呢,哎等等,你怎么不拿上病号饭啊?去去,再带上病号饭,哦,这些饭你也拎过去吧。
刘满屯拎着半桶米粥和专门儿的病号饭以及十二个馒头走了。
炊事班长气呼呼的和指导员讲述着刚才刘满屯的态度是如何的恶劣,自己不过是随口问了问,听说他要往外送,也是遵守纪律才不同意的。
董春田笑着安慰了几句,便回帐篷去了。
到了老乡家里之后,刘满屯给郝明盛好饭,让他坐在桌子边儿吃着,就准备拎了剩下的饭菜给老乡送过去。
郝明说道:“别去送了,就让老乡过来吃,哦,让那俩孩子过来和我一块儿吃,我这里面还有三个鸡蛋呢。”
“嗯,就让孩子过来吧,那位大哥和大嫂估计也不会愿意过来的。”刘满屯点了点头,又盛出两饭缸米粥来,这次提着剩下的米粥和馒头送了过去。
这家的两口子男人姓许,都是三十岁左右,可是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常年的辛苦劳作和艰苦的生活条件,使得两口子都有些驼背,穿的破破烂烂的,浑身上下还发着一股怪异的霉臭味儿。
看到刘满屯给他们送来了米粥和馒头咸菜,两口子吓得赶紧推辞,并且说着军民鱼水情,咱们解放军来家里住上几天,俺没给解放军同志做点儿好吃的,就够难为情了,哪儿还能吃咱们解放军同志的东西啊!
刘满屯急了,生气的说道:“许大哥,大嫂,饭我都打来了,拿回去也是倒掉,难道非得让我把饭倒到泔水桶里面,你们再无桶里捞出来吃吗?”
一听刘满屯这话,两口子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了,感情中午的时候孩子去泔水桶里偷偷的吃那些剩饭剩菜让人给看见了。这下让男人脸上挂不住了,是个男人都要面子,也都有血性,他气呼呼的拉扯过来俩孩子劈脸就是两巴掌,骂俩孩子不争气,不要脸,去捡泔水桶里的剩食吃;他老婆立刻护着俩孩子哭诉着骂自家男人打孩子有本事了,不怪你这个当爹的没出息啊?
男人火气更大了,当着解放军同志的面,你个臭婆娘撒什么泼啊?于是大耳刮子就抽了过去,顺便又要打孩子。
刘满屯放下盛饭的铁桶,伸手攥住了那男人的胳膊。那男人挣了几下,发现刘满屯的手就像是一把大铁钎子似的,根本挣不开,也只好唉声叹气的蹲在了一边儿,诉起了苦。说起来也真不怪那个男人,没办法,田地贫瘠,又都是旱地,全指望着靠天收粮,不是他没出息不是他懒惰不干活儿,这附近各个村子里基本上都这样,谁也没办法。
刘满屯听他他唉声叹气了一番,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劝也没用。只好放下铁桶,伸手牵过两个孩子拉到了郝明住的那间屋子里。
郝明一个鸡蛋都没吃,三个鸡蛋全都给两个孩子留着呢。
两个孩子最初还因为挨了父亲的打骂,有些拘束和害怕。他们幼小的心灵里面,已经明白了什么就做丢人,什么叫做面子,他们也有了一点点自尊心。所以此时的他们知道白天去泔水桶里捡食吃的事儿,很丢脸,尤其是丢了父母的脸。
郝明和刘满屯两个人见不得两个孩子可怜兮兮的模样,俩人也忍不住又掉了几滴泪之后,哄着劝着让俩孩子喝起了粥。趁着俩孩子喝粥的时候,把鸡蛋给剥了,放入他们的碗中。两个孩子边吃边哭,他们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这种大白面馒头,没有喝过这么香的米粥……鸡蛋吃过几个?郝明和刘满屯不知道,只是后来听王家嫂子说,每年过年的时候,总会给俩孩子煮上俩鸡蛋吃。
孩子们正吃着饭呢,侦查连连长李林和指导员董春田来了。
其实刘满屯和炊事班长发生争执的时候,董春田就猜到了大概是什么情况。所以董春田找到连长李林一商量,寻思着郝明当兵前在老家的日子就很穷困,如今在这样的一个贫穷的农户中住着,心里面肯定也泛酸。于是俩人便决定亲自来看看,到底是不是如同董春田猜测的那样。
结果听了郝明和刘满屯说起今天的事儿之后,李林和董春田也有些心酸和可怜这俩孩子。
问题是部队终归是部队,有着铁一般严格的纪律,不是慈善堂!你要是想做善事,解决这一家子一年的口粮都没问题,问题是这个村子家家户户都这样,这附近的村子都不富裕,别说这里,就是他们营区那边儿的几个村子,也都是过的紧巴巴的,你能都挨个儿的照顾救济么?答案是肯定的——不能!
不过这件事儿倒是提醒了董春田和李林,uu看书部队在伙食上却是待遇挺好,但是浪费也是很严重的。现在我们的国家还很穷,许多老百姓们自己都吃不饱肚子,却要缴纳公粮供养我们这些当兵的,我们却每顿饭都在浪费,于心何忍?咱们解放军还是人民的子弟兵么?
报告打上去之后,团部高度重视,立刻开会讨论关于伙食上浪费严重的问题。
不仅如此,这件事儿很快反应到了军首长那里,经过甚至考虑之后,一系列的新规定两天之后下发到各基层部队,严格控制粮食浪费的问题,不能浪费一粒粮食!那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汗滴摔八瓣儿种出来的!
当然,要做到完全的不浪费,那也是不可能的,不过从此以后,连队炊事班在做饭的时候,都尽量掌握着做饭的多少,尽量避免最后剩下的太多。
部队开拔的时候,连部往姓王的这户人家,留了二十斤白面,十斤小米,五斤鸡蛋。
姓王的两口子感动的泪如雨下,领着孩子一直将队伍送出了村子五里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