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肉粽的香气一路飘来,薛桦手捧着一盘子热腾腾的饭菜向小蝶的住所而来。但是黑洞洞的房间里并没有小蝶的身影,只剩下直子一人在整理床被。侍女告诉薛桦五仙教五大长老来见过小蝶之后,小蝶便一个人出去了。出去的时候,她神色犹豫,仿佛有心事。
薛桦听了眉头一紧,心想五仙教五大长老一齐来找小蝶,难道是为了逆鳞剑。但是为什么小蝶没有把逆鳞剑还给五位长老?她一个人出去又是为了什么?薛桦的越想越慌,心里直打鼓,手心发凉。
他将饭菜放下,只身来到屋外。仰头一望,寻得山中一处最高点,施展轻功大步流星爬上山去。薛桦在山上向下一望,只见不远处一道幽幽细细的蓝光正在竹林中穿梭,那人影的腰间似乎别着一把宝剑,夜空中闪烁着金色的寒光。薛桦眼睛一亮,心想这人影定是小蝶。于是二话不说,急忙向那人追去。
薛桦一边追,心里一边嘀咕,小蝶往党夏城的方向去到底是去干什么?明明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有什么事情不能让自己去做呢?
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薛桦跟着小蝶爬上了紫青山最高的高峰。薛桦故意躲在一棵树的后面,一面暗中保护着小蝶,一面也观察着小蝶的行动。紫青山的这边是五仙教,那边则是党夏城。五仙教地处盆地,中间地势低洼,四周群山环绕,远远望去,好像是一个酒瓶。而蝴蝶谷则好像这个酒瓶的口,正对着党夏城的方向。
在紫青山的另一面,大燕帝国军营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军营连绵千里,士兵足有十万之重。加上今日冲入党夏城中的联军,再看一看蝴蝶谷脆弱的防线,只要慕容一剑一声令下,蝴蝶谷被攻下只在旦夕之间。如果蝴蝶谷一旦被燕国军攻占,五仙教青年军出谷道路将被完全封死。
薛桦抬起头,看了看小蝶,只见她的头在两边快速地转,仿佛在打量着两边的地势。偶尔又用一根木棍在地上画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小蝶站起身,轻轻地摇了摇头。忽然一阵夜晚的寒风吹过,小蝶抱着瘦弱的肩膀,身体不住地发抖,似在轻轻地啜泣。
薛桦看着小蝶纤弱的背影,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小蝶突然转过脸,她清丽的面庞上写满了绿色的忧伤。她低下头,快速地从薛桦身边走过。在两人交错的一刹那,薛桦一把抓住了小蝶的胳膊。用热烈而急切地眼神看着她。
小蝶仍旧不抬头,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你既有了她。还来找我做什么?”
说着,小蝶挣开了薛桦的手臂,一道蝶影闪过,快速地跑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薛桦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自己和谷猫猫哪里做错了什么,惹了小蝶生气。谷猫猫上一次探访军营时,右脚受了伤,今天两人在蝴蝶谷交流武功,她在抽出短刀“灼灼”时,一个踉跄倒在了自己的怀里。但是两人旋即又分开了。除此之外两人再无其他肢体接触,不知道小蝶什么时候在哪里吃了这几坛子陈醋,说出话来满是一股酸酸的味道。
想到刚才直子说五位长老神神秘秘地来找小蝶的事,薛桦就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他素知五仙教五大派内耗不断,十九年前更是因为圣女蓝兰一事闹得不可开交,此刻竟然会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而和解,还一共前来拜会。这当中定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是这秘密出在自己身上也还罢了,但出在小蝶身上则完全无法忍受。薛桦打定主意,待明日一早,一定前去五仙教总坛,当着五个长老的面,问个明白。
薛桦守着小蝶的屋子,在外面的树上睡了一宿。屋里的灯光明暗,声音响动,都牵动着他的心。想起当初在巨树村山洞中的那朵彼岸花,想起彼岸花如此凄美决绝的谶语,夜风吹过,他的心一阵冰冷。因为总是担心着失去,他总是不放心闭上眼睛。但快要天明,他终究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
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小蝶正在门口,满眼忧伤地看着他。她的眼眸中似有点点泪光,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默默倾诉。但是她微微泛紫的双唇却像是紧闭的城门,将满腹的心事深掩。清丽的脸在清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有点惨白。
薛桦即刻翻身下树,刚欲上前搭话。山谷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哨声。薛桦稍一侧耳,只听得党夏城方向隐隐传来千军万马奔腾之声。薛桦联想到昨夜山顶所见,大燕帝国神皇军整备之严密,士气之高昂,若是骤然间拔营而起,挥刃相攻,亦绝非难事。薛桦心中暗暗叫了一声不好,心想莫不是燕国军提前攻来了。他转过头去看,只见远处蝴蝶谷城墙上燃起了缕缕狼烟。
刹那间,蝴蝶谷中喊杀声四起,五仙教中人男弃耕具,女下织机,或手持弯刀,或提起长枪,从树丛中次第杀出,奔向蝴蝶谷城门而去。薛桦拔出雪魔刀握在手中,几步冲到小蝶面前,一把拉起小蝶的手。小蝶的手握在薛桦温暖的掌心里,一股暖流瞬间涌入,绯红了她的双颊。她抬起眼睛,深情地看着薛桦。不管之前心中有多少忧伤和怨恨,面对着此刻末日般的情状,她选择像以前那样,和他的心牢牢地拴在一起,勇敢地面对一切。
小蝶拔出逆鳞剑,一手提起宝剑,一手握着薛桦,同五仙教教众一同,向着蝴蝶谷城门奔去。在途中,两人迎头撞见了打探归来的谷猫猫。小蝶但见谷猫猫气息紊乱,香汗涔涔,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谷猫猫看见是小蝶和薛桦来了,便几步窜到跟前。又是说,又是比划,又是急得直跳脚。原来慕容一剑为了得到雪魔刀和逆鳞剑,竟然不顾慕容裕丧期,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号,提前发起了对五仙教的进攻。慕容一剑昨日已派使者向五位长老传话,威胁五仙教如果不马上交出薛桦和小蝶,便踏平整个五仙教。昨日五位长老一齐前来见小蝶,就是为了此事。
小蝶点了点头,轻声说道:“不错,五位长老昨日确是为此而来。但苏老泉六国论有言: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小蝶人微命贱,就算是为了仙教,别说是送去燕国军营帐之中,就算是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小蝶也做了。只是,那慕容一剑是何等狼子野心,他心中只有强弱之数,却不曾有一点善恶之分。如此神兵若是落入他手,他便会当即翻脸爽约,手持双兵,侵略天下,到时天下黎民百姓便有丧乱离家之痛,骨肉分离之忧。漫天血雨,处处腥风。白骨如山,便也只能付做公子王孙,锦衣玉食后的一笑之谈了。”
谷猫猫拼命地点了点头。说道:“小蝶妹妹所言不虚。我正是担心你二人菩萨心肠,草草地答应了他。那可真真是中了他们的圈套了。交出神兵是死,不交出神兵也是死,同样是死,莫不如我们与五仙教一共抗敌,与那恶贼血战一番,岂不痛快。”
小蝶和谷猫猫的话正说到了薛桦的心坎里。他抬头一望,只见远方浓烟滚滚,喊杀声不绝于耳。他见远处有一匹战马无人认领,当即顺手牵来,翻身上马。薛桦回过头来对小蝶和谷猫猫说道:“两位姊妹且慢些前往,我先去前线观察一番。”说罢一勒缰绳,战马仰天长嘶,绝尘而去。
放下小蝶与谷猫猫不表。单说薛桦策马疾驰,眨眼间便冲到城墙底下。薛桦飞身下马,噔噔噔几步飞上城墙,抬眼一望,只见城墙下密密麻麻的燕国军,约有一万余人。他再向周围一看,城墙上约只有五百五仙教青年军守军。
此刻,面对神皇军的狂攻,青年军防线已有几处失手。几十个燕国兵借着云梯冲上了城墙,青年军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支撑过去。几处城墙已被飞石砸烂,城门上不断响起攻城车冲撞的轰鸣声。青年军气势低落,人心惶惶,似有崩溃之势。
薛桦定了定心,凝神一看,只见燕国军中指挥战斗的是一个年轻的下级军官,却非白虹山庄中人。当下施展轻功,踩在燕国军人的头上,如履平地一般冲到了军官面前。双腿一蹬,优雅地在空中旋转飞舞,使出一招“悲回风”,噗呲一声,便轻取了军官的首级。随即转身飞回城墙上。
薛桦手提敌军军官的首级,站在城墙上,对青年军大声疾呼道:“此地乃蝴蝶谷入口。若此处被攻破,燕国军涌入,五仙教便危在旦夕。今敌虽有数万之众,然不过是些虾兵蟹将,滥竽充数之徒。我乃昆仑少主,鬼域之王,雪魔刀之主,少林如善大师亲传弟子,薛桦。今日兄弟们跟我冲下城去,与那燕国贼子决一死战。我等定将秉护教之心,守报国之志,杀身成仁,近则护教中兄弟不受外族之欺侮,远则挫敌军狼子野心侵吞天下之锐气。诸君且随我挥刃杀敌,一战功成,树万世之伟业,立不朽之功勋。兄弟们,杀呀!”
说完,薛桦将燕国军官的狗头用力向敌军扔去。接着身先士卒,跳下城墙,挥舞雪魔刀,左右开弓,顷刻间,数十名大燕帝国神皇军人血溅沙场,人头落地。
城墙上的青年军见薛桦如同天神一般,英姿勃勃,威震八方,隐隐有当年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之势。青年军无不激昂慷慨,热血喷涌。他们打开城门,纷纷跟着薛桦冲杀出去,竟然以五百之力攻向一万之师。
燕国军向来骄横跋扈,开战之时,根本没有将这五百青年军放在眼里。但此刻却见青年军一个个从城门中杀出,雄武非凡,宛如一尊尊天神。青年军破釜沉舟,以弱敌强,在气势上瞬间压过了燕国军。面对着这种自杀式的冲锋,燕国军的先头部队竟被吓得连连后退。
当燕国军清醒过来时,地上已经横横斜斜地躺了几百具尸体。薛桦一骑当先,左右冲杀,刀砍剑削,取敌军性命,真如砍瓜切菜一般。在薛桦的带领下,青年军也变得异常勇武。慌乱之中,无数燕国军成为了青年军的刀下之鬼。青年军如同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把,从城门的方向燃起冲天大火,漫卷着硝烟,快速地吞噬着神皇军。
但是敌军数量还是太多,青年军还是一个一个地倒下了。薛桦心里打算,照这样下去,不过半个时辰,这五百青年军必然全军覆没。忽然,从背后城墙的方向响起了千万声呼喊。薛桦回头看时,只见城墙上旌旗挥舞,刀剑齐举,原来是小蝶、谷猫猫并五仙教五位长老,带着五仙教男女老幼和三千青年军增援来了。城下的五百青年军瞬间斗志高昂,再次鼓起勇气向燕国军冲杀起来。
金蛇派长老段天炉,天蛛派长老左白桃并长子左桥,玉蟾派长老李芳梓,风蜈派长老艾夕,圣蝎派长老柏曲溪从城墙上一齐跃下。教派中其余高手也紧跟着长老们的脚步,纷纷跃入战圈之中。燕国军本就动摇的军心,瞬间溃散,一个个如同丧家之犬,掉头就跑。薛桦和众人又跟在后面追击掩杀了一番。但因恐燕国军主力前来,才怏怏退去。
众人打扫战场,清点尸体,此战虽然斩杀敌军三千余人,但青年军亦损失十有五六。战士们或亡于流失,或殁于搏杀,或死于马蹄践踏,或卒于万箭穿心。情状之悲惨,殉难之悲壮,令人不忍直视。
五位长老看着五仙教教徒抬回来了的一具具尸体,想到对手不过是燕国军的先锋部队,数量还不足主力的十分之一。但已经足以令青年军遭受毁灭性的重创。若是慕容一剑指挥主力攻来,恐怕一日之内,苗疆便会化为一片火海。
想到这里,段天炉主动走到左白桃和李芳梓身边,拉起他们的手,并艾夕和柏曲溪一同走到小蝶面前。扑通一声,五人齐齐跪下。
小蝶一时被惊得方寸大乱,赶紧伸手去扶段天炉。段天炉长叹一声,凄怆地说道:“蓝女侠,今日战争之惨烈,想必你已看在眼里。十九年前,若不是慕容裕因屠党夏城而被削去皇籍,我五仙教早就化为了一片飞灰。但燕国亡我之心不死,十九年后,其子慕容一剑携十万余燕国军,气势汹汹地奔我而来。我五大教派本该上下一心,共同对敌。但说来惭愧,这数十二年间,我们争斗不断,分分合合,皆因没有一个可以领导我们的圣女。十九年前,令堂蓝兰本可成为我们的圣女。但稚子段梦无德,诱拐圣女,不仅毁了圣女登基大典,更是身死他处。今日还请蓝女侠看在我五仙教上下五千余人的薄面上,继承圣女之位,带领我们渡过这次劫难。老朽就算万死,也要报答蓝女侠的恩德。”
说到这里,泪水爬满了段天炉沟壑纵横的脸,另外四位长老或磕头如捣蒜,或长吁又短叹。但是小蝶听了段天炉的话,非但没有因同情而给出肯定的回答,反而深情严峻地向后退了几步,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无法言语。
鬼王城一战中,她已在父亲桂亦雄的口中得知了母亲当年和五仙教的那一段恩怨,也知道自己一旦成为了圣女,便永远不能再与薛桦结合。想到这可能面对的痛苦的结局,她恨不能马上拉起薛桦的手,逃到天涯海角,逃到一个可以再也不用面对尘世的地方。
她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薛桦,他干净纯洁的脸上那双湖水般澄澈的双眼还是那样的动人。她想起他曾温柔地对她说起,等一切恩怨尘埃落定后,他想在海边建一所房子。他想永远可以抱着她,幸福地看海。
但是,伤兵的呻吟和哀号声又将小蝶拉回了冰冷的现实之中。五仙教的兄弟姐妹们躺在地上,他们的鲜血染红了这片苗疆的土地。而在不远处,无数大燕帝国的恶狼正流着口水,贪婪地望向这边。如果没有一个人领导大家一同战斗的话,等待他们的将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五位长老还跪在自己的面前。他们有的脸上满是风霜,苦熬苦业地为五仙教奋斗了一生,在入土之前,为了教众还是心甘情愿地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面前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他们有的人到中年便位居高位,但可以想见的是他们的父兄必然已经为了五仙教而献出了生命,所以他们才能继承长老之位。他们为五仙教付出和牺牲了太多太多,他们是五仙教的血,五仙教的魂。
想到这里,小蝶下意识摸了摸挂在腰间的口袋。这鼓鼓囊囊的口袋中装满的是蝶隐派众位姊妹的遗物。十九年来,他们背负着叛教的骂名,寄人篱下,过着忍气吞声的生活。她们依依西望,只盼能在有生之年回到故乡,回到他们那朝思暮想的蝴蝶谷,再看一眼苗疆的落日,喝一碗喷香的浓汤。
小蝶最后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十九年前,她穿着一袭白衣,驾一叶兰州,沿着圣女河缓缓前进。但是在个人幸福和他人的期盼之间,她最后选择了遵从自己的内心,和心爱的人远走高飞。虽然人们无法为此而对她有任何埋怨,但的确是她的那次重要的选择,导致了苗疆之后十九年间的分崩离析。现在小蝶满眼同情地看着躺在地上不断呻吟的兄弟姐妹。又看了看薛桦和他身边桃花一样的谷猫猫。她在心里会心地笑了笑,想道,就算最后自己不能和他走到一起,也一定会有人陪他一起看海吧。
但是这一次,她再也无法违背自己内心中的善良。她这样做,并非迫于所谓集体主义的淫威,抑或屈从于外界的压力,而是出自她的本心。只有当这样选择时,这样的牺牲才可以称得上是伟大。道德,是一种自律性的行为,而绝非他律。
小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比以前厚实了许多。她微笑着走到五位长老的面前。伸出纤纤素手,将五位长老扶了起来。她对着段天炉轻轻地点了点头。段天炉刚欲俯身行礼,小蝶急忙拉住了他,并将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长老不要声张。五位长老赶紧低眉禁声,满怀着感激的心情,不住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