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四更天,这一场夜宴才告结束。
不知是因为恼怒的关系,还是真酒喝多了,回住处的古耀华脚步都是虚浮踉跄的,都需要人作搀扶。
一边往回走,他心里也一边做着苦笑,自己当年也是很向往这种只有富贵人物才能有的酒宴享受,幻想过那是一种怎样的愉悦场面。
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些酒宴上的东西真不是自己一个粗人能应付得来的,自己根本就没有那等与人虚与委蛇,推杯换盏间将一切问题轻松化解的本事啊。这甚至要比在矿场里做苦役,更让他感到疲惫。
好在事情有了转机,梁大哥他来了。有他在旁提点帮衬,自己应该能化解眼下的难题吧。
想到这儿,他的脚步便在自己住处的院门前停下,摆脱两名兄弟的搀扶,随意道:“你们也都回去好生歇息吧,明日还有事情要办呢。”
“古老大,你喝多了,不如我们送你进去吧?”有一人关心问了句。
“不用,我自己能行,你们去吧。一点酒而已,还能让我连睡个觉都做不好吗?”
见古耀华如此坚持,两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在院外驻足,看着他脚步蹒跚地进到里头,推开一边房门,又稳稳点起蜡烛后,二人才放心而去。
不过转身离开的两人并不知道,此时屋内可不止他们古老大一人,还有另外三人,正靠墙而立,不让自己的影子投到窗户上。
而当古耀华点亮蜡烛,一眼瞧见屋内并不只梁文统一人时,笑容也迅速一敛,下意识道:“梁大哥,他们是……”
“怎么,古兄你这么快就认不得故人了吗?”孙宁笑吟吟问了一句,又微微向前两步,好让烛光更多的打在自己脸上,让对方能看得更清晰些。
“你……”古耀华还有些迷糊,仔细端详着孙宁,也觉着这位颇为眼熟。
直到孙宁又低低道了句:“上元佳节,云林寺中……”他才身子猛然一震,双眼几乎从眼眶里瞪出来,酒意更是瞬间去了大半,喝道:“是你!”
他终于是认出了眼前这个笑吟吟的青年来了,不就是在几月前坏了自家大事,亲手把自己拿下的官府走狗吗?
惊怒之下,他都未加思索,便已拔拳朝着孙宁面上攻来。
只是他的武艺比之孙宁实在差得太多,当日不是对手,今日自然也是一样,何况他还喝了半醉?
轻轻偏身一让后,孙宁已到其身侧,双掌一架一拉又是一按间,却是已把对方给控制在了一旁的墙上。他口中还很轻松地说道:“古兄,之前的恩怨已成过去,现在我们是有更要紧的事情与你一谈的!”
“我与你这个官府和佛门的走狗有什么好谈的!要不是你,我们何至于此,我那些兄弟……”愤怒的古耀华一面叫嚷着,一面还要挣扎。
但此时的他就如顽童对上了成人,几乎没有还手能力,被控制在墙边,居然连举手投足都做不出来了。这也让古耀华更感愤怒,双眼都要喷出火来。
梁文统见状再不敢坐视,赶紧也一步上前:“耀华,你这是想要恩将仇报,把我们都害死吗?”
作为古耀华一直尊敬之人,梁文统的话到底还是有些用的,就见他动作稍稍一顿,但依然怒斥道:“什么恩将仇报?梁大哥,你也被他们收买了吗?”
“当然没有,你且听我说,你的命,还有那些当日被当场捉拿的弟兄们的性命,都是因孙兄才得保全!你现在对他喊打喊杀的,还不算恩将仇报吗?”
“放屁,我们被押来浙西矿场服苦役才是受他所赐,不少弟兄还因此……他是我们的仇人!”
“你听我说,要没有他那时向云林寺求情,让官府饶过你们性命,你们就不是被送来浙西矿场而已,而是直接就被斩杀在杭州了!”
这话让古耀华整个人为之一怔,他还真不知道有此等曲折,同时心里又不愿承情:“猫哭耗子,他就算真这么做了,我也不会谢他。而且这本就是因为他才让我们……”
“你想过没有,要是没有我出手阻止,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孙宁这时也在旁开了口,言辞恳切。
他早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为了今后不出乱子,这次还是决定当面与之一谈,尽可能消灭双方的矛盾。
“能有什么结果?就是我们成功了……”
“你的成功是指烧掉几座庙宇,然后死上几百几千的无辜百姓吗?你真以为凭这样的手段可以遏制甚至推倒江南佛门?”
孙宁的问题让古耀华再是一窒。在被押来浙西后,他其实也考虑了许多,虽不情愿,却也必须承认,自己的行为其实对灭佛并无太正面的作用。
佛寺烧了可以重建,那些僧人死了,也完全可以重新再找。可无辜的百姓死了呢?
那只会增添无数的悲剧,只会让灭法会在民间受到更多的非议与敌视。
可以说自己等人从一开始,就信错了人,走错了路!
感受到对方挣扎力量的减弱,孙宁也放松了对他的控制,口中则继续道:“我知道你们是想为杭州百姓除害,但你们的方式是完全错误的。你们的所作所为不但无法让人看出佛门之害,反而会让他们变得更深入人心。
“还有,你们其实根本就是被谢家利用的工具而已,要不是我出手,他们的计划就会成功,到时完全可以另外找来一批僧人,重建云林寺,而你们,却都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如此看来,我救你们可不止一次,而是两回!
“现在,你真要恩将仇报,对我这个连救你们两回的恩人出手吗?”
随着说话,孙宁彻底放开了对方。
而古耀华整个人却没有任何动弹,彻底愣在了那儿。
半晌后,才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般,靠墙滑坐了下去:“你说的对,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信错了人,把弟兄们带上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