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相对无言
“能走吗?”皇上撩着我的一缕发丝,深黑的眼睛望着我。
我想忍痛爬起,他又按住我的肩膀:“罢了,就在这里休息吧。朕宣御医为你疗伤。”
他欲起身,我一把揪住他的袍角,昂起湿漉漉的双眸:“陛下,别走……”
他重新审视我的脸,继而微笑:“朕只是要沐浴。”
“延年愿与陛下同浴。”我微微垂下脸,我知道烛火映着秀美的下颌,那会是怎样的婉约。
皇上轻轻托起我的下巴,有些梦寐地说:“朕差点忘了,那个小小的李延年已经长大了……”
他长臂一捞,抱起我,走入氤氲迷蒙的尚衣轩。
温暖的泉水簇拥着我,身下的痛楚舒缓开来,心情变得悲伤而柔软。我靠在池边,侧脸枕在叠起的双臂上,觑着水汽中的皇帝。
他坐在浴池一角,双臂张开,扶在沿上。那是个敞开的姿势,却充满了无以名状的距离感。巨大的空虚,在他的眼睛里显露无疑。
他从未忘记过公子。
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便已经确定。可是,他什么都不问我,好像没有什么再值得关心。
“皇上不想知道我是怎么从乱坟堆里爬出来的吗?”我主动开口。
“别说话,延年。”他双目微合,淡淡说。
我退回水里,坐在另一角,凝望着水面发愣。
过一会儿,他睁开眼睛,泼水洗了把脸,长叹一口气:“朕很享受你在身边的感觉,好像回到了从前,什么都没有变。”
“延年也是。”我声息微弱地说。
他游过来,就像一张网,覆向一条不再挣扎的小鱼。他捏起我的下巴:“愿意留在朕身边吗?”
“除了留在皇上身边,延年无处可去。”
“就让我们依偎着,彼此取暖吧。”他抱紧我,润湿的脸庞蹭着我的额头,我忍不住泪湿眼眶。
“延年要向皇上请罪,”我哑声说,“本应是我妹妹入宫,我冒名顶替了她。”
“恕你无罪。”皇上的声音很轻,有一丝丝暖意。
“那乐官张禄呢?”
“赏。”
“延年替张乐官谢过皇上。”
皇上垂眸看着我:“你虽净了身,声线却没有变得尖细,飘渺苍茫,比以前更加迷人了。”
“公子走后,我哭伤了嗓子,就变成那样。”
我以为皇上会接过话头,提起公子,但是他却迟迟没有说话。我窝在他怀里,悄悄抬眸。他的脸是一片冷寂的哀伤,就像徘徊在墓地里的月光。
“初回长安的那一天,我去过梅花小筑。”我试探着说,“那些梅树长得更高大了,落英缤纷。赫连苍鸾一直守护着公子的陵墓,他说三年来,皇上从未去过那里。”
“他狠心抛下朕,朕为什么要去看他?”皇上的眼神空荡荡的,只有我能感觉到那万劫不复的痛楚。
“公子心里的不舍,又有谁会知道呢?”我喃喃。
“别再提了。”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不一会儿,只闻哗啦一声,他从水中站起来,我也迟疑着随他上岸。
宫女们拿来黑色的长缕为我们裹上。
几步回到隔壁的寝殿,我替他脱下长缕,服侍他躺下。刚要展开被子,盖在他身上,他抬手制止。
这时,雪袖走进来,从枕畔拿起一叠白色丝缕展开,盖在皇上身上。
我大吃一惊,那白色丝缕可不就是公子生前穿的衣服吗?
皇上拥着公子的衣服,侧身卧睡。
雪袖又把棉被轻轻盖在皇上身上。
难怪三年来没有一个嫔妃在皇帝的龙榻上过夜,原来皇上一直与公子的衣物相拥而眠。
这是一个别人无法涉足的世界。
只属于皇上和我的公子。
我在榻前屈膝下拜,为皇上,为公子,也为那份情。
“皇上安寝,延年告退。”
“留下。”皇上背对着我,淡淡说。
我站起来,走上前去,坐在榻边,轻轻抚摸着皇上的长发:“知道了,皇上。好好睡吧,延年守着您和公子。”
一粒豆大的泪珠滚出他的眼角,落入公子的白衣,倏地就不见了。
我醒来的时候,正端端正正地躺在皇上的龙榻上。皇上已经不在了,我身上盖着他的被子,而公子的白衣叠得方方正正放在枕边。天色大亮,应该是早朝时间,宫里异常安静。
我想起身穿衣,稍微一动,才发觉浑身酸痛难忍。睡了一觉之后,散架的感觉竟更加鲜明。
几个宫女听到动静,轻快地走进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洋洋喜气。
“雪袖,流年,彩梳……”我叫一声,虽是三年不见,她们却是没怎么变。
“果真是你,延年!”流年想抱我一下,又觉得唐突,兴奋地直搓手,“昨夜听雪袖说起,我还以为她认错了人。竟真是你!”
“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为你流过多少眼泪,你赔给我们!”彩梳嘟着小嘴儿。
“休得无礼!”流年叱了一句,“而今延年身份不同了,我们应尽心侍奉!”
“说的是啊!”雪袖说,“自韩大人去后,皇上是第一次留人在寝宫过夜呢!就凭这一点,宫里头那些娘娘们都要嫉妒地发疯了!”
“是吗?”我挣扎着撑起身子。
“你变得好美啊,延年!”彩梳有些激动地望着我的脸,“如果走在大街上,我一定认不出你了。”
我微笑不语,任她们像雀儿一般叽叽喳喳。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拿衣服给我穿?”我问。
“哦!”雪袖这才想起来,“女装还是男装呢?”
“当然是男装。”我说。
不一会儿,雪袖捧来一套杏色长袍。
我刚刚穿好衣服,趿鞋下地,就听得外面一声高唱:“皇后娘娘驾到!”
来得倒快。我心下冷笑,没有急着梳妆,也没有急着出去迎接,反倒在榻边坐了下来,低声吩咐流年:“请皇上过来。”
流年趁乱从后门跑出去,其他人急匆匆跑去前门跪迎皇后。
明艳动人的卫皇后,穿着一身大红锦服,扶着月牙儿的手,在一群带刀侍卫的簇拥下,威仪无比地进了明光宫。
我披散着长发,慵懒地倚在榻边,目光从浓密的长睫毛间放出去,与卫皇后的眼神撞在一起,几乎是势均力敌。有片刻的功夫,我们都微微地怔住,谁也没有先开口。
“大胆奴婢,皇后娘娘驾到,竟敢不行礼!”月牙儿怒喝一声。
“延年有恙在身,不便行礼,请皇后娘娘见谅!”我的态度越发地放肆,眉间眼角皆是对她的不屑。
有一瞬间我似是在她的眼睛里看见霍霍燃烧的火焰,但很快那烈焰便熄灭在精致的眼妆下,好美的面具。
“你还活着?”她漫步走近,觑着我。
“托娘娘的福。”
“很好。”她转过身,频繁的生育让她的体型变宽,已不复当年的纤柔飘逸,多了一份威严与滞重。她用她那独有的温柔和婉的声音说,“李延年,你假冒他人的名讳入宫,是何居心呢?”
“回娘娘,个中缘由,延年已经向皇上陈情。皇上也恕延年无罪。”
“原来是这样……”她不动声色,“那你知不知道每个被皇帝宠幸了的嫔妃宫人第二天一早都要到长乐宫前请安谢恩?”
我愣了一下。
她继续说:“你非但不去给本宫请安,还要本宫亲自来见你,你说你该当何罪?”
我鼻尖沁出一层碎汗。
“一双舞姿曼妙的腿,却既不能行礼,也不能请安,留它何用呢?”卫皇后突然拔高声线,“来人,给本宫拖出去,废了他的双腿!”
两个侍卫上前,将我拖至宫门前,按在地上。
一个侍卫举起刑杖,正要往我的腿砸下来,只听一声怒喝:“慢!”
我心里长舒一口气,好险。
皇上大踏步走过来,敛眉怒色:“怎么回事?”
“回禀皇上,”月牙儿跪下说,“李延年见到皇后娘娘非但不行礼,还出言不逊,皇上娘娘正要薄施惩戒。”
“是吗,延年?”皇上不悦地看向我,“为什么不向皇后行礼呢?”
“……延年身体不适……”我有些娇羞地垂下头。
“哪里不舒服?”皇上依然皱着眉头。
我嗔怒地看他一眼,满面飞霞,小声嘀咕一句:“哪里不舒服皇上还不知道吗?”
皇上哈哈大笑:“那是朕的错咯?”
“没错,就是皇上的错!”我昂起脸蛋,我相信我的样子一定有些娇痴。
“你大胆!”卫皇后勃然大怒。
皇上抬手制止她,朗声说:“既然是朕的错,那朕只好对你负责了!”
他弯腰抱起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我在皇帝的臂弯里,回头望向卫子夫。
我能看见她咬紧的牙关里迸出两个字:妖孽!
我释然一笑。没错,我就是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