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离天宗,潜龙堂。
下人们面无表情地清理从门口到卧房的血迹,这已成为一种习惯,没有人害怕,没有人震惊,没有人讨论。不少血点子渗进石板里,泥土里,血主人的情况可想而知。
阳光明媚的天气,愈发显得格格不入,暴晒着满地血腥,藏不住躲不掉。江入狠这次安排的任务意图过于明显——让沈丶死无全尸。
林疏奇门为离天宗造了一方密室,据说用于宗主闭关,机关精密,全是要命的家伙什。前脚刚好,后脚江入狠就派沈丶去灭族。于情于理,荒唐又恶心。别说放在江湖中,单是离天宗内众人都会瞧他不起。
他没有办法,他还不想死。
林疏奇门位于重重山谷之中,便是用大批军队去打,亦是易守难攻,何况他手下的百十来人早被用得疲惫不堪。山谷之中,理论上来说,在山顶用巨石攻击就能事半功倍,省时省力。可偏偏林疏山,山石奇少,高山拔地而起需要先凿石再攻击。
沈丶既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力气,何况不等凿完就能被发现。这帮搞玄学的人最是难搞,冷不丁出来个机关暗器那可真是要命。
再说,林疏奇门本身就是一座八卦阵,夜晚灯火亮起,就像一个六边形的蚊香盘。方圆百米是一圈箭毒木,又称见血封喉。身上无伤还好,但凡有个小口一经接触它的汁液,便会心脏麻痹,血管封闭,血液凝固,九步之内必死。
“这也忒恶毒。”沈丶站在山顶之上,看着那些苍翠的树木感叹。
吕宋面无表情道:“我们是来灭人家全族的,到底谁更恶毒?”
听完这话沈丶内心一震,扭头打量着吕宋:“你跟我几年了?”
“得好几年。”吕宋依旧没什么表情,眸子黑得很。
“你最近话好多。”
“承蒙调/教。”
江湖中很多人试图穿越箭毒木林,亲自破阵,好好研究一下林疏奇门的秘密,最好能留存江湖瑰宝为己所用。最后闹个死伤惨重的下场。不过,沈丶这人不讲武德。他不在乎秘密、瑰宝,命都要没了,要那些有何用,命人采购了大量桐油,一股脑从山上泼下去。绕着箭毒木林又倒了一圈油。
这个疯批做法令吕宋翻了个白眼:“火点起来,我们也得被毒死。”
“你非得等它烧起来立马冲进去?”沈丶晃着扇子,“门人是有解药,但这见血封喉可不是吃了药立刻能飞檐走壁。都说了这树恶毒,可不只是对我们恶毒。”
一堆火把扔下去,沈丶摇扇子的手开始发抖。顺着山谷风势,大火烈烈而起,火光熏得空气扭曲不已,他们仿佛地狱的恶鬼,盯着一口燃烧的油锅。里面的人肯定出不来,即便出来也有这百十来号离天宗恶鬼迎接。
再精密的奇门遁甲又如何,烈火无情,山谷的河中都泼了油,他们连灭火的东西都没有。烟熏火燎,沈丶看着那冉冉升腾的火苗,浑身颤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弯了腰,笑得出了泪。笑声中,百十号人冷汗连连。
道他,无情又疯魔。
沈丶是疯了,他一生毁于一场大火,又用另一场火毁了更多人。
那火烧了四天四夜,没看见一个人逃出来,也许有地道,也许都死了。不重要,沈丶使出琉璃步奔向林疏奇门。
断箭残骸无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肉味。
林疏奇门不愧是离天宗都要忌惮的门派,即使火烧光了所有木质机构,沈丶一行还是被残存的机关伤了大半。箭毒木渗透了这个门派的方方面面。
沈丶试图飞上墙头观清全貌,被密密麻麻的带毒箭矢逼了回来。不能使用内力,不能动用真气,会触发隐藏机关。足足两个时辰,才走到正厅门口。
正前迎接他们的大概二十来人,衣衫破碎,脸上都是斑斑点点的灰黑。他们脸上带着痛,眼里含着泪无一不恶视沈丶。掌门林元正声音低哑粗犷,看来被烟熏得不轻:“沈堂主,我与你无冤无仇,何以逼我族人至此!”
“无冤无仇?”闻此,沈丶放声大笑,似要笑破喉咙,笑出血泪,“当年雾隐岛的攻岛船只可是你亲力设计制造,那扑不灭的业火可是你的阵法?”
“你竟有脸说出‘无冤无仇。”沈丶目龇俱裂开扇直逼林元正。
“因果报应啊。”林元正如被抽空气力般叹息,双掌猛击身下椅子扶手,飞身迎上。
众手下一哄而上,林疏奇门门人同沈丶预料的一样,中毒未清,拼力还击不过是垂死挣扎。吕宋一人与门内师兄师姐缠斗,手臂和腿挂了不少彩。
师兄师姐见他面色不改,无一丝疼痛挣扎,眉头不曾皱一下,不禁慌乱:“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忍耐力。”一人难敌四手,吕宋眼珠一转软剑故意被师姐的长鞭困住,翻手成掌顺着师兄的剑击去。
“蠢货!”沈丶惊叹,他最是熟悉吕宋的打法,知他敌不过必然会选择鱼死网破,便时不时斜眼看他。这一看不要紧,恰巧看到吕宋这般做法,他若一掌下去,必将被那师兄的剑刺中胸膛。
“吕逢无!”沈丶怒吼。
吕宋听之,脑子一个激灵,想起沈丶无数次的唠叨,瞬间停势俯身从长鞭下绕过,堪堪躲过长剑。左手用力扯长鞭,师姐被拽得趔趄,他一脚踹了上去。
沈丶看见这一幕不禁骂了句:“娘的,真是不懂怜香惜玉。”走神间被林元正长剑穿臂。
真疼!
他强忍疼痛就着长剑逼向林元正,扇边划向喉咙,被他后仰躲过。
“小子对自己够狠,可惜——”林元正话未说完,鲜血自口中喷涌,“呃——”他用尽最后力气一掌将沈丶拍飞!那扇子是个障眼法,沈丶左手竟将他穿肠破肚!
“掌门!”
“掌门!”
“爹——”一声带着嗲音的哭喊响起。
沈丶吃力靠上台阶,便见一个垂髫小儿泪水鼻涕糊了一脸,嗷嗷哭喊。听闻林元正老来得子,甚是宠爱,看来便是他了。
林元正嘴里的血突突冒着,腹部血流潺潺,险有肠子冒出,他努力睁开双眼盯着沈丶,上下唇阖动,应是想说什么。
发不出声音。
沈丶知道他要说什么,颓然闭眼:“林掌门,我也不过是受命于人。”
话已至此,林元正呜呜两声脑袋坠地不起。
真的,我也是受命于人。
他盯着湛蓝的天空,不知过了多久,被吕宋扶起。吕宋满脸溅血,右手臂已经抬不起。两个人像是从红色染缸里捞出来一般。
赶回潜龙堂时,两人丁点儿内力都使不出,硬是拖着双腿亦步亦趋挪到沈丶房内。
青琅已经等了许久。
门一开,两人齐齐脸朝下摔在地上,不省人事。这次伤得太重,单是血水都端了数十盆,青琅用尽了珍奇药材为他俩吊命。吕宋右臂险些不保,沈丶被林元正那掌击中更是鬼门关走一遭。
沈丶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逢无啊,你得跟我南疆走一趟。”
看着他说句话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吕宋道:“好。”
说完,一瘸一拐给他倒了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