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谣传

莺飞草长,万物复苏。

今年的绿意鲜活来得比往年似乎要晚些,所幸晚归晚,将将迟迟总归是到了。

柳树干枯的枝条愈渐柔软,内芯泛起嫩青色。任风轻轻一吹,姿容生硬全无,不值钱地晃动摇摆起腰肢。

迎着那股风深嗅,其中夹杂些许生机盎然的味道,由远至近,由暗到明,向世间彰示苦寒的消亡。

云天穹在姬璇枕边醒来。

看她搂着一团被子睡得香甜,他没吵她,紧贴边缘摸索下床。当双脚踏上地面的那一刻,他长长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宠她。

那动作中多少带着点畏惧,当她是妖魔精怪,当她是洪水猛兽那般提防。

云天穹轻手轻脚地穿戴好衣物,边穿边时不时抬头留意床榻之人的动向。

他忽然有些心疼自己。

想他堂堂一国之主,名声在外,如今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拿捏成这幅熊样。

“嘁。”他手中盲系着腰带,嘴里低嗤一声。

因匆忙和生疏,前后不规整的裹了两三圈,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充满怨毒地凝视姬璇,恶恶低语:“先让你逍遥自在个几天,一旦让我发现了你的短处,到时候,就是你的死……”

死期两个字还没说全,姬璇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惊的他当即缄口。

抿着嘴默默整理好仪容,他盯着她,一步步倒退出寝殿。

临走前,他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哀伤四十五度角望天:“一想到我呕心沥血执政,治理江山,为的是养这种家伙……”

“这皇帝当的,没意思,真的。”

天光昏暗朦胧之际,云天穹起身前去上早朝。

日上三竿,姬璇睡醒了,梳妆洗漱完毕开始进用早膳。

当他从前面听说她吃饱喝足,现正在芙蓉园放风筝的时候,愤怒地反手摔碎一个杯盏。

“放肆,简直太放肆了!”

鸿禧不知他又在生什么气,只管按肌肉记忆干脆地跪下:“陛下息怒。”

“朕在前朝听老东西们唠叨,头都大了,不是东边灾情就是西边动荡,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上,她却活得如此滋润安逸?”

鸿禧垂头没有接话,心想:皇上做皇上该做的事,后妃做后妃该做的事,真要颠倒过来,恐怕让您去享福您也不乐意。况且,宠人家的是你,嫌人家受宠的也是你,未免也有些太难伺候了……

小内侍是中途被指派到御前侍奉的,跟了云天穹还不到半年,自然没有绝对的忠诚可言,也不会发自内心的崇敬维护他。

众所周知,这宫中向来是铁打的皇帝,流水的宫人。从他还是皇子时,身边伺候的便不得以长久,待到继位后更换的频率则更为频繁。

长不超过三个月,短达一两天。近乎所有被指派来的宫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指望着给家里赚那笔不菲的安置银。

鸿禧和那些有苦衷的内侍一样,家境贫寒,兄弟姊妹众多,山穷水尽之下唯有选择进宫。

从为了生计走上这条路的那刻起,身躯与尊严一同破碎,和死也没太大差别。

所以其他宫人避之不及的时候,他并不抗拒被指到御前。反正早晚都是一死,与其在宫里伺候人,卑微蹉跎一生,还不如到云天穹身边,赌一把大的。

听闻死在他手里的宫人妃妾,都会由千秋殿亲自出面善后,那笔丰厚的安置费给到家里,若节省些,足够他一家老小吃用上小半辈子。

贱命一条,换双亲和弟弟妹妹们的半生安稳,他认为值得。

生死看淡,鸿禧不怕死,自然也不怕他。

当其他人都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时候,他永远那么朴实淡定,脚踏实地。

他按礼法恭敬云天穹,却从不过分草木皆兵。

简而言之,他不把云天穹当成暴君,只当他是普通皇帝。

这对云天穹而言算是挑衅,但时日久了,竟觉得相处间很舒适,使唤起来得心应手,于是便留鸿禧到了今日。

此刻又逢他动怒,垂眸看了眼脑门点地沉默不语的鸿禧……少了小题大做的聒噪哄劝,他冷静了许多。

“罢了,就先不罚她了吧。”

正当鸿禧在内心感慨,陛下终于沉稳大气了一次。

还没等无声的夸完,紧接着,他扬手在拟好的名帖上划除掉一个名字:“明天出宫游玩,不带她去了。”

鸿禧:不愧是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小气。

当夜,伴驾的人选便在宫中广为流传开来。

因此次出宫的主要目的为祭祀和亲耕,以皇帝为首,太后,亲王,宗室,后妃等人随同前往,祈求启国一整年风调雨顺,谷丰仓满。

国事非比儿戏,依照历代的规矩,祭礼都是由帝后共同主持。

谁让云天穹不争气,没有那金贵玩意,只好延续以往的荒唐行径,随手填了两个妃妾上去。

这两个人选当中,原有姬璇的一席之地。

云天穹想了又想,烦她,怕她,不想让她活的太过一帆风顺,从而将她剔除,改成了后宫位份最高的两个妃妾——容妃,李美人。

消息一经散布,几家欢喜几家愁。

容绪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只是很淡然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吩咐婢女将穿用收拾妥当。

她根本不爱云天穹,与他共处时内心波澜不惊,和面对一颗土豆没什么两样。

之所以表露出对姬璇的敌意,无非是出于她宰相千金的好胜心。

大小姐过了十余载优越日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世间没有任何人或事绊在她身前成为阻碍。

而今听从父母之命入宫为妃,纵使对云天穹没有丝毫情愫……本着根深蒂固的灌输和约束,她代入身份飞快。

不管是高攀还是低嫁,也不管是皇帝是公侯还是普通百姓。只要过了门,便会很自然的去做该做的事。

曾经她以为自己会嫁与门当户对的人家,成为主母,余生像她母亲那样生儿育女,料理家事。

没想到半路生变,进宫做了后妃。

于是巩固圣恩,争宠夺权,自然就成了她的新目标。

堂堂容妃被区区采女压了一头,骄傲如容绪,自然不甘屈居人下。

所以,伴驾人选有她没有姬璇,从个人视角而言,是她迎来的第一场胜利。

管他什么皇帝什么云天穹,那都无所谓。

只要赢了姬璇,容绪就很痛快。

扬着娇贵的小下巴监管婢女将行装整理好,她抬手覆面打了个哈欠,心满意足地上榻安寝。

随着安然合起眼眸,周遭烛火被熄灭大半,屋内光线瞬间昏暗下来,愈发催着人的睡意。

反观另一边的李美人,不同于广阳殿的从容,远远望去灯火通亮,一道虚黑的人影映在窗纸上,焦急无措地来回踱步。

“得想个办法,推掉伴驾。”

“可是夫人,圣上的性子您也知道,轻了推诿不掉,重了,恐惹得他动怒……咱们到底要找个什么办法才妥当呢?”

李美人眉心拧紧,一只手臂横在肚子上,另只手肘拄在上面,用手摩挲下巴:“嗯,让我好好琢磨琢磨。”

“哎?不然装病吧?”

“你多舀些冷水过来,从我的头顶浇下去,我再到外面吹会儿冷风。等到夜深你便去御医院通禀,说我病了。”

“身子抱恙不能随行,这也无可厚非,就算是圣上也没有迁怒的理由。”

婢女面露为难:“那可不是装病,是真病呀夫人!会出事的!”

李美人无所谓地耸耸肩:“病总比死强,听我的,快去!”

小丫头张开嘴,似乎还想劝说几句,想了想,终是欲言又止,闷声去外面的井里取水。

院落中,天际有皎洁的光芒洒下,为事物披上层细碎的银辉。

婢女撒开绳子垂下木桶,一把一把提上半桶泛着涟漪的月亮,一弯腰,双丫髻的纯澈面孔倒影在其中。

与此同时,紫宸殿窗边的人影也在与月亮对望,满腹惆怅。

云天穹用指腹荡了荡延伸到屋内的枝叶,心情乱七八糟的。

“陛下。”鸿禧小心翼翼瞥了眼他的脸色,拘谨抠手,问道:“今夜您要到哪位主子处歇息呢?”

问完,抿抿唇,屏息凝神等待他的旨意。

自打鸿禧来到御前,还从未见过云天穹露出这幅神情。

平素他向来是想怒就怒,想笑就笑,想赏就赏,想罚就罚。

他的脾气虽坏,但好在直率,从不叫人战战兢兢的去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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