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3章光明磊落

说到此处,李漼毫无征兆猛地咳了起来,一手撑在书案上,一手抵在心口处,一声紧连着一声,几乎憋得快要喘不过气。

“陛下?”

林景下意识就要上前查看,却被他抬手止住。

过了许久,咳声渐止,李漼满面涨红,连眼底都隐隐充着血。林景这才注意到,他看起来比自己离开长安时消瘦了许多,整个人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累。尽管他努力保持着一贯的气度,可那略显漂浮的尾音和毫无血色的薄唇却泄露了他的秘密。

他病了,或者说他一直就没有好。

林景忧从中来,小声询问:“要不要请夏御医过来?”

李漼摆了摆手,重新坐正,微微阖上眼睛:“不必。这都是老毛病了,看着吓人,其实无伤性命。”

缓了片刻,李漼自觉安稳了许多,复又睁眼看向林景:“好了,你的事朕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暂时先回府去吧,待诏令一到,即刻赶赴骊山。”

“是,臣遵命。”林景拱手,想了想却仍旧不太放心,“陛下,您还是应该让夏御医再来给您诊治一下为好,虽是小毛病,但拖久了总不是什么好事。”

“朕心中有数,你就不必操心了。”李漼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你在牢里这段时日,李倚和孟亦时时刻刻替你担心,绞尽脑汁帮你说话,此番你要走,朕会下令,允许他们去送送你。”

林景心头一热,想到即将来临的分别,又忍不住有些心酸:“是,臣谢陛下开恩。”

李漼没再说话,轻轻靠在凭具上,微阖双目。

林景明白他已交代完毕,深伏于地磕头拜别:“陛下保重,臣告退。”

李漼轻轻点头,依旧没有睁眼。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其妙的悲戚铺天盖地般涌上心头。林景忆起自己第一次进入书房的情景,一样的陈设,一样堆积如山的奏章。只不过,曾经风华正茂的年轻君主已在不知不觉中老去。那年的李漼虽佯装生气,却会和自己打趣逗乐,言笑晏晏。

可今日的李漼却满身疲惫,完全没了那时的生动与意气。

林景垂着头,盯着脚下的地板,一步一步往外退。退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偷偷又望了一眼。李漼安然地坐着,如同睡着了一般。

见他出了来,候在外面的孟亦几步冲上来,焦急地抓住他的衣袖:“如何?”

林景轻轻摇头示意他宽心:“没事,回去再说。”

他的眼眶微红,隐约泛着些泪色,孟亦不知何故,刚想再问就被他拦住:“这里不可久留,走吧。”

此处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孟亦点点头,领他往回走。

出了政事殿,不远处两名內侍正凑在一处小声说着什么。林景听得不大仔细,只含含混混听到似要去传唤赵篙。

林景眉头一皱,却没说什么,跟着孟亦下了玉阶。

即将行至宫门,林景猛地驻足回首。熟悉无比的殿宇威严如昨,飞扬的檐角冲入云霄,投下浓重的阴影。

“怎么了?”孟亦回身,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没什么。”林景收回眼神,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离开长安,离愁难叙本是正常,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却升腾出一丝难言的恐惧。

林景一手轻轻抚着书简,默默出着神,完全没留意到门口进来的两个人。

“想什么呢?”

被这一声轻唤惊醒回神,林景寻声望去,却见孟亦和李倚正笑着站在门口。

“你们何时来的?怎么不通传一声?”林景敛神笑了笑,快步迎上去。

“这里也没外人,费那些虚礼做什么?”孟亦看起来比前几日精神了许多,毕竟大事落定,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况且孟亦本就不是个喜欢长吁短叹的人,既然分别在即,还是高兴些得好,省得惹大家触景伤情。

他一边说着,一边踱步到书案边,信手翻着包裹里的东西:“陛下让你去修筑皇陵,你还带着兵书?”

“嗯,我是军人,应该温故而知新才好。”林景笑笑,转头看向李倚,“我走之后,还请你帮我带句话给公主。”

李倚微愣,可听他一番话说得光明磊落,毫无遮掩之意,便点头应道:“好,你说吧。”

“你告诉她,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我都希望她能平安、幸福,其他的,皆不重要。”

林景一字一句说地真诚,李倚不由暗自叹惋,脸上却淡淡笑着:“好,我一定带到。”

林景还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孟亦一声惊呼:“这支笔竟然还在?!”

“什么笔?”李倚被他吸引,几步围了上去。

孟亦手中握着一支细长的毛笔,因为年代久远,竹制的笔杆已经炸开了些裂纹,紫毫干枯,黯淡无光。不过看样子林景是把它当做宝贝一般珍藏着,否则也不会用一副上好的丝绢将它包得如此妥帖。

李倚接过来看了几眼,在笔杆尾处发现两个极小的字—“御笔”。

“这是……父皇的笔?”

“嗯。”林景点点头,记忆的门扇被缓缓推开了一条缝,“这是当年我第一次闯进政事殿书房的时候陛下送我的。”

“说起来那次还是我送你去的呢!”忆起往事,孟亦不自觉嘴角上扬,“这笔是大哥亲手做的,连我都没有。可见陛下实在是偏心,竟然送给了你这个臭小子。”

说着,他轻轻给了林景一拳:“这件事我可一直记着呢!”

林景知他并非真的记仇,淡淡一笑:“我那时太小,什么也不懂,陛下只是想以此鼓励我,让我跟着你好好学罢了,哪里是偏心?”

往事历历在目,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孟亦不由满心感慨,拍了拍他的肩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倚哪里知道这些,又是感怀又是羡慕:“你们俩认识的时间比我久,好多事我都没能和你们一起经历,想想也挺可惜的。”

“有什么可惜?”林景听出他话里的酸意,故作无所谓地反手拍在孟亦胸前,“我那时跟着孟亦不过就是练功罢了,他总是一板一眼,无聊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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