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尽力演出的悲悯在林景眼中只是一种讽刺,然而令林景真正担忧的却是这番话背后所隐藏的现实。
李佶对孟氏惊惧入骨,这与他是不是全然信任赵篙是并行不悖的两码事。就算李佶对赵篙满心怀疑,但他依旧会借赵篙之手来除掉自己的心腹之患。
林景有些不安,一脸凝重地看着赵篙,言语里满是沉重之情:“当年,蒙恬、孟亦先后担任郎中令,掌管羽林军多年,军中多数将领都是由他们二人提拔起来的。
孟氏在军中余威浩荡,即便身死,亦深得军心。陛下想借这次遇刺之事尽除孟氏一族,将领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何况,这些将军与孟氏交情深厚,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对孟氏逼得太紧,也会令他们担心自身的安危。若要平息骚乱,首先必须放了孟氏遗族,否则就算我出面,也无能为力。”
赵篙默默瞧着他,并未觉到什么意外:“才这是你真正想说的话吧?拯救孟氏,替你的好朋友守护血脉。”
赵篙如此聪明,这其中的微妙他一眼便可看穿。话已说到这里,林景也没什么可再遮掩的了。他不置可否,只是严肃地望着赵篙。
赵篙微微撇嘴,虽然带了些嘲讽,说的却是事实:“反正你我都是为了实现各自的目的互相牵制、互相利用罢了,你想借此援救孟氏也是情理之中。”
林景昂着头,坦然而镇定:“我确实是想要搭救孟氏,可我方才所言都是事实,并非危言耸听。放过孟氏遗族,于我而言有利,于你和陛下而言亦是解除危机的关键,一举两得而已。”
赵篙顿了顿,对他的直言不讳表示赞许:“这个道理我认可。我会尽力去劝说陛下。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迫于形势,陛下或许会同意你的建议,可不论事成与否,在他心里,你永远都是和他作对的那个人。
不要以为你这次是雪中送炭、替陛下解了燃眉之急,陛下就会对你高看一眼。林景,你真以为陛下是真心实意希望你回来的?你错了,陛下从不相信你,更不愿让你涉军。若不是我从中斡旋,恐怕你早就成为草中枯骨了。孰近孰远,我希望你能认清楚。”
林景笑了笑:“多谢赵大人提醒。不过我林景已经死过一次,陛下如何看我,已经不是我能掌控的事。既然你好心提醒我,那么我也奉劝你一句,凡事不可做得太绝,还需给自己留些后路。
不顾天下大势、违逆民心军心,即使有陛下为你撑腰,恐怕你也难保善终。为大局、为陛下、为你自己,你都该权衡清楚。”
“林大人好口才啊!以前我怎么没发现?”赵篙笑了笑,细长的眼尾微微眯着,不知是赞许还是讽刺,“明明是存了私心,却将这话说得公正无私。三言两语,就把这个棘手的问题抛回到我这里。听你的意思,若我想活下去,就必须见好就收了?”
林景瞧着他,嘴角随之扬起一丝笑意:“我的命你握在手里,你的命握在陛下手里。若是羽林军真的乱起来,你觉得陛下会怎么对你?就算陛下袒护你,但将士们手中的兵刃可是除了陛下谁也不认。”
赵篙静默片刻,浅浅叹了口气:“好吧,我会说服陛下的,就当是给自己留条后路。至于见好就收,恐怕是做不到了。我已经走到这个位置,身后就是万丈深渊,我只能进不能退。一旦心软,只会万劫不复。”
为了稳住这些人,在除掉李倚和蒙恬的同时,他迫不得已留下王离,想借助他的力量稳住北边的局势。
蒙恬曾以内史的身份御守上郡近十年,可以说上郡这三十万大军皆为他的亲信。当初蒙恬身死,他们本就对赵篙等人的胡作非为心存不满,如今赵篙还要赶尽杀绝,连孟氏后人都不放过,这更是激起了将们士滔天的怒意,恨不得立刻杀回长安,将赵篙剥皮饮血。
王离虽然也无法容忍赵篙的恶行,但作为李唐的将军,他所考虑的事情更为深远。不管李佶和赵篙对内怎么折腾,然李唐绝非李佶一人之李唐,更非赵篙一人之玩物。
作为镇守一方的大将,他远离朝堂中枢,不能在李佶面前直言相劝,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保护住蒙恬毕生的心血,保证这三十万大军的稳定、固守住北方的阵地,防止匈奴趁机作乱、祸患再起。
御外侮于外,镇山河于内,这是王离的首职责要。可眼见军中人心开始浮躁,一旦失控,这后果可想而知。王离心忧如焚,一边小心谨慎地抚慰军心,一边快马加鞭呈递奏疏,将萌发的祸乱苗头陈述于上,希望朝廷可以以大局为重,不要再做出损害军心的糊涂事。
收到这封奏章之后,李佶自然又是一番心惊肉跳。他连连向赵篙确认,是不是已经妥当善后。赵篙宽慰许久,告诉他羽林军已经各归其位,长安也逐步恢复稳定。李佶这才舒了口气,又命他即刻将朝廷的意思转达给王离,命其务必将上郡的情况安抚下去。
赵篙领了命,刚要奉旨办事,又被李佶唤住:“这次的事太危险,朕现在想起来依旧忍不住后怕。羽林军太过彪悍,若没人牵制总是不行的。你虽然是郎中令,但在军中没有什么分量,根本镇不住那帮武将。”
赵篙听着话锋不太对,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悄悄打探着李佶的脸色。
感受到他逡巡在自己脸上的视线,李佶佯装不知,几步近前握住他的手,满面感激之情:“还是你有先见之明,那个时候劝朕留着林景,关键时刻果然用上了。要不是他,恐怕这次就算朕亲自出面也收不了场。
现在朕才明白,当年为何先帝要送大哥去上郡监军,若不能将兵权牢牢握在手心里,这江山是坐不稳的。”
听了这话,赵篙脸色有些难看,刚要跪下请罪,又被李佶一把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