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漼没有在意,只是佯装生气地在李佶脑门上敲了一下:“虽然朕对你并无过高要求,但是你也不能自我放松。看看你的哥哥们,个个都在努力用功,你若输给他们岂不脸上无光?”
李佶捂着脑门,委屈地撇撇嘴:“父皇教训得是,但儿臣确实不是读书的料,儿臣有自知之明。前几日赵篙教的那些,儿臣到现在还想不明白……”
李漼来了兴致:“赵篙与你说了什么?说来听听。”
李佶瞥了赵篙一眼,见他低眉顺眼不吭声,便如实答道:“赵篙教了些老子,里面有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儿臣就不太能明白。难道做刍狗就一定不好吗?儿臣倒是觉得,做人天天提心吊胆,顾及这个、想着那个,还不如做刍狗来得痛快。”
听着这稚气的童言,李漼忍不住摇头:“刍狗连自己的命都不能握在自己手里,什么时候死都要受人所制,难道这就好?”
李佶想反驳,可一见李漼的脸色又立刻缩了回去。
“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李漼冷着脸望着他。
赵夫人见状,忙要上前打圆场,却被李漼一眼瞪了回去。
李佶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父皇,儿臣其实很喜欢庄子的话。他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儿臣知道自己天资不够,修文习武皆比不上众位哥哥,与其争强好胜让自己痛苦不堪,还不如踏踏实实做个无能者,闲散自由,倒也不错……”
这番话听得赵夫人胆战心惊,李漼向来对子嗣们要求严格,李佶如此不求上进,一顿臭骂是免不了了。他偷偷瞄向赵篙,却见他依旧垂着脑袋不说话,完全没有替李佶解围的意思。
“陛下,李佶年幼无知,说话毫无道理,您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赵夫人又急又气,无人援手他只得硬着头皮向李漼求情。
李漼似乎并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忽而抬眼看向林景。林景心中一震,随即低下头去。
巧者劳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
那年长安宫的海棠树新叶初发,身心俱疲的韩非站在树下聊以自嘲,若有来世,他只愿做一个无能的闲人,以青山绿水为伴,来去自由,再不管这人世间的事。
林景明白,李漼定是忆起了韩非。
李佶哪里知道这些,见李漼不说话,以为他是生气了,心惊胆战地跪下身去:“父皇,儿臣是不是说错话了。儿臣若是说错了,愿意接受惩罚,只求父皇不要生气,以免伤了圣体。”
李漼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没有,父皇没有生气,起来吧。”
李佶站起身,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不知为何,他平静的脸上似乎凝结了一层淡淡的哀伤:“每个人被命运赋予的责任都不相同,巧者、知者为天下而劳,但最后的结局却往往并不如人意。
无能者并非真的无能,只是能看清自己的位置,能舍得放下而已。你若真能如庄子所言,一生无欲无求、平安顺遂,朕也能安心了。”
李佶忽然感到一阵悲伤,鼻头瞬间红了起来:“儿臣并非无欲无求,儿臣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父皇和母亲可以长命百岁,嗯不对,是长命千岁、万岁。”
听着这稚嫩却又发自肺腑的童言,李漼很是感动,不由笑出声来,在他鼻子上狠狠刮了一道:“哪有人能千岁、万岁的?”
平心而论,比起兄长们,李佶确实没什么进取心,天资也不算出类拔萃。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能说到李漼的心里去,令其深感慰藉。
李漼将这种心态归结为自己上了年纪,但不管怎么说,李佶虽无大志,却是个体贴可爱的好儿子。
“走,去里面说话!”李漼拉着他,大步流星进了殿。赵夫人、赵篙和林景随即也跟了进去。
李漼在主位坐定,仲广侍奉赵夫人坐在侧席,林景与赵篙则并排立于堂下。
“你是不是长个子了?”李漼拉过李佶,用手比划了一下。
李佶咯咯笑起来,眼睛弯如勾月:“父皇,儿臣也觉得自己长高了。不过,儿臣还是很不满意,什么时候才能长到李倚哥哥那样高?李倚哥哥长身玉立、芝兰玉树,再配上那把承影剑,每次远远望着都像是仙人一般。儿臣也想和他一样!”
李漼好笑地望着他:“你才多大?再过几年就可以了。”
“是吗?”李佶眨着眼睛,半信半疑,“过几年就一定可以吗?宫里人都说李倚哥哥既像您,又像他的母亲,我怕是一辈子都没戏了。”
“李佶!”赵夫人低低喝了一声,脸色煞白。
谁都知道楚夫人是李漼的禁忌,偏偏李佶童言无忌,完全不知道回避。
果不其然,李漼的脸色微微僵滞,须臾间却又恢复了自然:“李倚确实像他的母亲,不过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也有比他强的地方。”
“是吗?”李佶高兴至极,“那父皇倒是说说,儿臣哪里比他强?”
李漼将他拉开一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毫无顾忌、想到哪说到哪,随心所欲、肆意妄为,这就是你比他强的地方。”
笑意凝滞在脸上,李佶委屈地哼了一声:“父皇这是在夸儿臣,还是在骂儿臣?”
“当然是夸你!”李漼一本正经,极力忍着笑。
说着,他回首看向赵篙:“这段时间李佶有些长进,你教得不错。”
长进?林景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说李佶不学无术已经很客气了,李漼到底从哪里看出来的长进?李倚他们没日没夜地苦读苦练,尚且难以得到只言片语的赞许。李佶三言两语、胡闹乱来,竟然被李漼认定为有了长进?
林景在心中暗暗称奇,那边赵篙已经拱手谢恩:“臣谢陛下夸赞。不过,臣确实没做什么,皆因皇子天资甚高,无师自通罢了。”
李漼点点头,没有谦让也没有反驳。之前已经警示过赵篙,不要总教授李佶帝王心术,更不要给他灌输任何滋长野心欲望的东西。看起来,赵篙始终谨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