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5章措手不及

李泽垂头站在原地,双手死死攥着,指甲陷入肌肤掐出了血来。眼泪直直落入地上的青草之中,完全找不到任何痕迹。

二十多年了,他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关于父亲的事情。不论外人如何看待父亲,成王败寇也好、李唐的耻辱也罢,他都是给予了自己血肉的人。

他本不该向李漼问起父亲的事,甚至应该只字不提,然而与李漼目光交汇的刹那,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

在自己认识的人中,李漼是唯一见过父亲的。然而他却说自己已经不记得父亲的模样。

李泽倍觉失望,只觉心口被钝刀狠锉。他这一辈子再也无法知道父亲的样貌了。如同无根浮萍,不知所来,不知何往。

可是在最后时刻,李漼重又给了他希望,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拉了回来。

“你的眉眼很像你的父亲。不过,少了一些狂傲之气。”

只短短一句话,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父亲这两个字在他心里不再是空泛的符号,而是重新凝聚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狂傲之气?

李泽竭力抑制着颤抖的肩头,将所有的呜咽悉数吞进腹中。

父亲也曾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而他一生的剪影就定格在了那个鲜衣怒马的年华里。

林景站在他身边,听着他低沉的哽咽,明白他是为李漼的那句话而哭,更是为自己的父亲而哭。

林景没有打扰他,许久之后,待他情绪恢复了些,才轻轻劝道:“李泽,我送你回去吧。”

李泽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抬脚随他往桂陵殿走,一路无话。

林景实在放心不下,亲自将他送回殿中,扶他在榻上坐好,转身又让人送了盆热水来。

“擦擦脸吧。”林景将布巾拧干些递了过去。

李泽没有抬头,接过布巾胡乱捂在面上。

林景俯身蹲下,尽量压低了声音,却又竭力让每个字都清晰地飘进李泽的耳中。

李泽默默听着,眼角处又憋出了一片殷红。

这些事林景从不曾与他说过,虽然凭直觉他也明白当年的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但真相来袭,却还是令他不住惋惜。

李漼与李泽父亲,本可以成为普天之下最为耀眼的兄弟,然而却落得那样的结局。到底谁对谁错,已经无法再说得清。身在帝王之家,很多时候都是言不由衷、命不由己。

“陛下说,父亲有狂傲之气。”李泽轻轻说着,眼中虽然有泪,嘴角却微微上扬,“他说的时候,眼中毫无鄙夷,尽是掩不住的赞许。父亲若在天有灵,一定会引以为傲。”

李漼天下初定,李漼亲自带着皇子们和文武百官登泰山,筑坛祭天、拓土祭地,号为封禅,并刻石为碑,祗颂功德,欲垂万世。

岂料下山时突逢狂风骤雨,李漼一行措手不及,只得于途中一棵松树下避雨,待雨势稍缓,才狼狈不堪地回到了行营。

入了大帐,內侍们急忙侍奉他除下冕服,热汤沐浴。等他更换好干净常服,李倚与林景、孟亦已经恭敬地立在了帐内。

“都换了干净衣衫了?”李漼倚坐几案旁,扫视了一眼。

“回父皇,都已经换好了。”李倚拱手答道。

李漼点点头,脸色却有些难看:“突遭暴雨,令人措手不及,你们都注意一些,不要冻出病来。之后还要过芝罘、登琅邪,必须保持振奋,不可在国人面前丢了精神。”

李倚等人又立刻抱拳:“是,臣谨遵陛下之意。”

话音方落,令官蹭蹭进了来,说是赵篙求见。李漼似乎早有预料,微微颔首示意令官将人给带进来。

赵篙趋着步子,脚下生风一般进门,待叩拜之后又俯着身子乖顺地向李倚揖了礼。

“如何?”李漼微微闭着眼,看起来有些疲倦。

赵篙连忙回身站正:“回陛下,那些儒生们没有随驾登山,所以都得以避开这次暴雨。臣方才去他们的营帐看过了,毫发无伤,陛下放心。”

“嗯,那就好。”李漼双手揣在身前,似乎是因为受了雨觉得冷,“这些人名望甚高,堪为天下人的表率,朕请他们来就是想笼络他们,让他们为帝国效力,所以礼数必须要周到,切不可让他们觉得受到了怠慢。”

“是,臣明白。”赵篙依旧俯着身子,视线却悄悄抬了起来,飞快地瞄了一眼闭目养神的李漼,“只是……臣担心陛下这番好意怕是要付之东流了……”

李漼猛地睁开眼睛,继而又微微眯了起来,如利箭一般钉在赵篙脸上:“什么意思?”

赵篙猛地一缩脖子,复又俯下头去:“陛下,臣听到一些不太好的话……那些儒生们本就对您撇下他们耿耿于怀,眼下听闻您遇上暴雨,便大肆讥诮,嘲笑您……”

说到这里,他猛地止住了话头,似是有所顾忌。

“有话直说。”李漼拧紧了眉头,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里竟满含着杀机。

赵篙仓皇跪下,一头磕在地上:“陛下息怒,那帮儒生说您狼狈如丧家之犬。”

赵篙的言语里带着深深的颤栗,想来也是已经预感到了李漼的暴怒。李倚与林景、孟亦亦是吓得面如土色。李漼为李唐时便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如今贵为天下之主,怎么能容忍这般肆无忌惮地嘲弄?这次东巡,其中最重要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彰显李唐的国威、皇帝的荣耀,这些儒生的言行无异于迎头给了李漼一棒,让他颜面尽失。

然而李漼半天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赵篙蜷缩在地上的背影。若不是剧烈起伏的胸口和隐隐爆发的额角青筋,林景几乎以为他是背过气了。

赵篙吓得不轻,可他看不见李漼的表情,也听不到什么动静,只好瑟缩着不敢乱动。

“他们还说什么了?”李漼终于开了口,嗓子明显有些喑哑。

“没……没什么了。”赵篙暗自喘了口气。

“呵。”李漼冷冷笑了一声,“这些饱读诗书的大儒们竟然也如此小气,不过是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便如此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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