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下朝的时候, 整个人都是懵的,呆愣愣地回到乾清宫,直到冼如星叫他, 方才缓过神来。
叹了口气,冼如星倒了杯热茶塞到对方手里,来的路上,发生的事儿她都听说了,见小皇帝这样子,便开口安慰道:“好了, 反正一切都按照计划来的, 你现在将安陆圈起来,借口乃龙兴之地, 由皇室直接管控, 如此作为税收改革试点不也刚好。”
可惜的是安陆周边虽然有河, 但很少有船航行,并非是漕运的重要一环, 所以对这方面税务的研究起不到推动作用。
朱厚熜沉默不语, 半天, 茫然道:“他为什么敢这样做?他不怕死吗?”
也不怪他纠结, 王琼瞧着心胸狭隘, 平日里给朱厚熜的印象也就是个喜欢中伤同事, 贪污拍马小人, 再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舍生取义的性格。
“他又不会真去撞, ”冼如星摇头, 正色道:“说到底此事还是陛下您未按照约定的去做,想要顺势将兴献帝抬入太庙,王尚书最后反抗了而已。”
最后这场君臣博弈由朱厚熜本人的大败而告终。
朱厚熜面色阴郁, “是又怎样,这是朕的江山,朕想做什么有错吗?”
“陛下,”冼如星再次长叹一声,“王尚书为官几十载,屡立奇功,当年他掌管兵部,中原盗贼泛滥,他周密布防,甚至亲身上阵,最后将贼寇们消灭殆尽。如此大功,先帝本想重重封赏,然而他提前上书直言官兵在内地讨伐盗贼,若按斩获头颅数目有杀良冒功之嫌,宁可自己的功劳不要了,也求朝廷废除这一规定。”
“光凭这一点,贫道也敢保证他绝对不是那等丧心无耻之小人。此等能臣,您既然已经打算用他,就不能将其当作鹰犬一流,今日他也算‘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用实际行动告诉您自己的心意。”
“可是他之前……”
“之前是之前,”冼如星缓缓开口:“王琼这样的臣子,本身就是柄宝剑,执剑者要是会用,可拿其大杀四方,而要是驾驭不了,难免伤人伤己。陛下您既然心里已经有数,那么日后拘着他就是了。”
冼如星苦口婆心,言辞间甚至带了几分纵容哄骗,朱厚熜一边受用,一边又觉得有些挫败,即使十七岁了,即使已经登基一年多,可是感觉女道士对他依旧像王府里一样,还把自己当成小孩子。
他心中突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不甘。
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他脑海中各式各样的念头开始疯长。
朱厚熜温和的看着冼如星,表面上答应下来,暗中却想得截然相反。
是了,仙师虽然算无遗策,但终究是过于良善,以她那颗济弱扶倾的赤子之心,自然想不到人间有多少百拙千丑的庸人。
事实上,有一点冼如星猜错了。她总认为即位之后,与朝臣们的频繁争斗会使得他心烦意乱,但其实恰恰相反,自己非常享受这种相争。尤其是在胜利之后,那种将所有人操纵在掌心间的感觉,令他无比着迷。
冼如星方才说不能将王琼当成鹰犬,可在朱厚熜看来,所有臣子几乎都差不多,自己往人群中扔下一块骨头,他们便争先恐后地上前撕咬。
当然了,这种阴湿的想法他是断然不能让对方知道的,于是随便寻了个借口将话题引开,二人继续讨论如何处理安陆问题。
……
清晨,徐阶是在一阵香风中被刘修志推醒的,看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神情亢奋的好友,他不禁有些无语,“怎么你比我还兴奋,不是说了对工厂什么的不感兴趣吗?”
“当然,读书人岂能与那奇技淫巧之物为伍!”刘修志说得大义凛然,“但是吧,你一开始也没说冼真人也在啊!!那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就连我舅舅也都只远远地见过一面!没想到你这次竟然带我一起去,好兄弟啊!”
刘修志满脸感动,接着神秘兮兮地捧出一个瓶子,拧开后往手心里倒了点儿,往徐阶身上拍了拍,“你对哥哥这般好,哥哥自然也不能忘了你,这是我托人从芳龄继买的香水,咱俩多涂点,争取见了冼真人给她老人家个好印象!”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徐阶哭笑不得,但见其一番好意,也不好拒绝,只能捏着鼻子应下了。
两人洗漱完毕后,租了辆马车,按照地址来到京城外面的某个小县。才到工厂门口,远远就见一身着蓝色道袍的女子站在那儿等他们。
“郑道长!”徐阶惊喜地喊了一声,“没想到你亲自来带我们!”
来人正是郑窈,她看见徐阶也忍不住笑道:“是了,早知道就不费这个劲,还特意找人通告,我自己来不就好了。”
因为之前的水泥团队被送到湖广修河堤,郑窈一下子就闲了下来,于是冼如星提到想让她领两个人参观工厂,她犹豫都没犹豫便应下了。
刘修志见郑窈风情美艳,即使是道士打扮也不禁害羞,上前躬身道:“郑道长好,在下姓刘修志,华亭县人,我……”
“啊欠——!!什么玩意儿,这么呛人!”郑窈捂着鼻子,连连后退。
徐阶与刘修志呆住了,半天,有些扭捏道:“我俩来见真人,担心礼数不够,就喷了点香水。”
“啊?在芳龄继买的吗?拿出来给我看看。”郑窈皱眉,下意识索要。然而等见到刘修志掏出来的瓷瓶后,明显松了口气。
“你买到假货了,早在几个月前,芳龄继就开始用玻璃瓶生产香水,你这东西不对。”郑窈身为质检员,闻到香水气味有异常,立刻就怀疑起自家产品质量,还好没出什么岔子。
刘修志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徐阶在背后拍了他两下以示安慰。
好在郑窈也懒得追究这些,像大明这时候没有知识产权法,出了什么东西被模仿很正常,像香水什么不好复刻,便用花露之类的代替。冼如星清楚,这种事儿管是管不过来的,只能不断产业升级。于是当玻璃能少量生产后,立刻用玻璃瓶代替了以前的瓷瓶,反正香水这东西是暴利,为了维持住优势,稍微让渡些也是值得的。
果然,因为琉璃本身在此时就是稀罕东西,再加上香水的加成,一下子使得芳龄继的销量总额再创新高。
“冼师姐现在还在宫里,可能要中午吃饭的时候才过来,她说了让我先领你们四处转转,徐公子,希望在参观完后,你心中的疑问能够得以解答。”
郑窈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其余两人连忙跟上。
说起来“工厂”这个概念,还是这位冼真人创造出来的,在进来之前,徐阶原本以为不过类似于江南地区的小作坊,十几个人聚在一起露天忙碌,然而靠近之后方才发现别有天地。
“这、这怎么……郑道长,你之前不是说了,水泥是建不了房子的吗?”徐阶有些懵,因为眼前的建筑四四方方,外表呈灰黑色,明显就是当日自己与其讨论的东西。
郑窈挠头,“确实减不了,主要是里面缺少一种叫钢筋的东西,不过豹房那边的匠人发现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用竹筋代替钢筋。不过代价就是房子最多只能修两层,而且也就十年寿命。工厂为了按玻璃窗方便不得不用水泥房,其他地方可就没必要了。”
徐阶还没张口,刘修志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什么?你们用玻璃当窗户?这得多少钱?”
郑窈笑了笑,表示他们进去就知道了。
三人经过门卫的仔细检查后,一起走进工厂。
才一进去,两人就呆住了,里面却十分亮堂,半点没有想象中的阴暗潮湿,屋内依靠着几根大柱子自动划分成几个区域,不同区域的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整个工厂井然有序,大家都在低头忙于手边的工作,几乎没有人偷懒闲聊。
“好家伙,比我们科举考场还安静,这是怎么办到的?”刘修志啧啧称奇。
郑窈笑了一声,“还能怎么办,跟绩效挂钩呗,我们这儿奖金特别丰厚,正常表现都能得到,所以这些人就努力着不犯错。”
徐阶进来后虽然也被匠人们的素质吓到,不过更多的是将注意力集中在玻璃窗上,他发现工厂内部虽然装的是玻璃,但也并非那种很上等的琉璃,其表面看上去似乎有些混浊,更多的是透光而不是透人。但即使这样,也比寻常房屋要亮多了。
“要是家家户户都能用上这种,那以后的日子该是有多方便。”徐阶不由感慨。
刘修志嘲笑好友的异想天开,“还家家户户?光这一个地方就得花多少银钱,郑道长,抱歉啊,我这兄弟又说胡话了。”
不过这次郑窈却没有嘲笑他们,而是极为认真道:“会的,只要有冼道长在,百姓们迟早会等到这一天。”
徐阶微愣,旋即微笑着点头。
因为这座工厂主要是进行制糖工艺,内里难免有些湿热,几人待了一会儿便走出去,临了两个书生还有些恋恋不舍。虽然工厂内部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只要以简洁为主,但光滑平整的地面,窗明几净的环境,这些无不让他们神往。
听闻第一次升上四品的官员有机会去太和殿上早朝,见到那座巍峨的宫殿许多人都会激动地掉眼泪,他是没见过太和殿什么样,但想来即使再雄伟,也不会有今日的震撼大了。
徐阶思咐,旋即被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吓了一跳,甩甩脑袋,连忙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郑窈是不知道其脑中念头,但假如真得知了,估计也只会无比赞同,毕竟她可是真在皇宫里待过的人,相较于那红墙中的尔虞我诈,这里人人都只要工作就能获得酬劳的日子简直不要舒坦。
她就这么在厂区走着,与她路过的人大多对其视而不见,有的甚至看见郑窈就把头扭过去。
刘修志不解,在得知对方“质检员”的身份后方才明白怎么回事儿,想着郑窈虽然看着厉害,但不过是个女子,这些大道理终究是不懂。
不是,我得教教她,一时之间刘修志说教欲上来了,对着郑窈规劝道:“郑道长,平日还是要与人为善,不然与同僚关系这般僵硬,万一遇到什么事儿,连个帮忙说话的都没有。”
郑窈听着对方的爹味发言,越来越不耐烦,眉头紧锁。而一旁的徐阶则忍不住扶额,赶紧拽了拽刘修志的衣服。
“我改主意了,”郑窈突然开口,“二号工厂暂时不去,咱们到后院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