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贺的装甲改造,终于在甲乙二组又进行了两次轮换之后,得以完成。
比他预计的要晚一些,大概是因为期间更换了一次维修师——不过是到作业面工位上帮个忙,就感染了,不得不中途换将,工作交接耽搁了一些时间。
孽毒污染环境确实是非常麻烦。
哪怕钟贺已经看惯了类似的场面,也要皱一皱眉头。
据他所知,此时机动五连的隔离人员,已经增加到了二十五人,占全体人员的百分之四十,而作业面的进度才堪堪过半。
据说,罗南和乐佐、陶显商议过后,又重新安排了组别和人员。要让一些症状较轻的隔离人员,进入到轮换。
人员这般增增减减,极度考验项目管理水平,作为机动五连首屈一指的项目管理者,乐佐快要忙疯了。
以至于钟贺去找他的时候,几乎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直接给出了事先说好的单兵维修车的权限。
要说,机动五连的项目管理,应该由罗南负责。可战时状态下,凡事不能以常理度之。在这个移动维修站上,这就是乐佐的活儿。
问题在于,极其重要的人员轮换原则却又是罗南规定的,以至于这个苦树族的资深士官长必须带着镣铐跳舞,相当被动。
对此钟贺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顺口问了一句“罗南尉官在做什么?”
“在备课,嗯,也可能做会议准备。”
“……”
乐佐抬了下头,嫌弃地摆摆手“去休息区找他。”
钟贺并不在意这样的态度,转身离开。
临时改造的双层装甲,脱胎于维修师的制式装备,不可避免也带着一些臃肿风格,走在移动维修站内部,和经过的其他人基本上都差不多。单从外表看,几乎分辨不出来这是一个校级军官。
如果不是他身外嗡嗡环绕着一整个基数的“切分仪”的话。
哪怕是这样,其他人看他也最多就是行一个注目礼,基本上都是行色匆匆。
但钟贺还是发现,这次从工作间出来,移动维修站里的闲人多了许多。别看大家匆匆来去,目的性并不强,而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感染者。
钟贺摇了摇头。
那个罗南尉官,是极有天赋的研究型人才,展现出来的自组织的布法“准范式”、对于形神结构的简化分析,以及礼祭古字方面的造诣,相当不凡。
另外,能够从容利用内宇宙模拟器进行建模研究,而且还颇有建树,在年轻人中更可以说是万里无一。
只是,和大多数前途可期的天才们一样,这位的形式太过“保守”,确切地说是“惜身”,总想去做那些格外有把握的事。
在“布法”的安排上尤其如此。
当时见他任凭“电刺蛇”长尾刺穿维修站装甲,还以为这是一个胆略超群之人,现在
看来,是有些可惜了。
终究和自家这类亡命徒不一样。
话又说回来,在大多数人眼中,罗南所做的才是正途。
他终究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等着帝国各大研究所为他和他的族人给出合理平衡、几近万无一失的布法方案。
此后就可以凭借着学术研究成果,进入含光祖庭或者元老院,成为一名见习巫祭或者技术助理,并且充分利用他“迁移者”的身份,走“少数派”代表之路,在三十到五十年之内成为帝国精英的一员。
这是基本已经摆明了的快捷上升通道。
钟贺这些年看多了类似的事情,并不认为罗南有什么错。
事实上,这样的帝国未来精英,能够响应征召,在“二星门”战役到来之际参军,并且到一线战场上工作,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哪怕是行事风格保守些,也不能过于苛求。
钟贺并不讨厌这位。
可仅就作业面上项目管理这一件事,这个年轻主官的布置,未免过于求稳。他的轮换原则执行起来,前期会很平稳,后期则不容乐观。
孽劫世以来,但凡是有大规模战争,在野外孽毒环境中确保在岗人员零感染,固然是每个版本的军事操典都试图强调的重点,可在现实中,还是过于理想化了。
一线战场会用血的教训告诉每一个新人,不要想着在这里找到那些周全或者说优雅到不沾血的工作;决策也是一样。
钟贺虽然问了罗南在哪里,但他并不会刻意去找,他的时间也非常宝贵,他的任务的难度更要比机动五连的地下作业高出许多。他还没有闲到给一个新人主官传道授业的程度。
只不过,休息区与单兵维修车的存放区域正好是一条线……
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巧。
几步路的功夫,差不多要穿过休息区了,耳畔却听到有人招呼。不是叫他,嗓音却与那个年轻人匹配上。
“包隆士官,你该交作业了。”
刚刚和钟贺擦肩而过的一人闻声扭头“尉官!”
包隆士官固然是停下,已经走过去的钟贺也不自觉停步。他身边环绕的切分仪已经暴露了他的身份。
罗南叫住了包隆士官,也就顺势和钟贺打招呼“钟校官是要离开了?”
钟贺当然知道,这艘“土层巡游者”内部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瞒不过罗南,也就简单“嗯”了声。
他也不急着和罗南说话,只是看这个年轻主官如何和手下交流。
此时,在罗南身边还有那个陶显医官,其身边还有闪烁着光芒的投影工作区。那上面正
是罗南一手打造的“星座图”。
此外,工作区还分出一块区域,隐约是什么画像。
钟贺眼利,就看到那个医官手指点着“星座图”上某处,其对应的维修站内部位置,正是被叫住的包隆士官。
而那一角的画像,显现的是不是包隆,就不清楚了——毕竟隔着双层面甲看不出来。
罗南也转过来对包隆讲“调查表填完了没有?”
“呃,填了。”
“为什么没发过来?”
“忘了。”
感觉包隆有些晕乎乎的,但还是抓紧时间把调查表给罗南发过去。
罗南也没有继续批评,只道“就缺你一个人了,一会儿别忘了去开会。”
“啊,我去换个零件,就来……不是上课吗?”
“交流课,都要发言的。”
罗南和包隆对话的时候,钟贺径直走向前,到陶显医官身边打量。
陶显瞥了他一眼,也没拒绝。
于是钟贺就看到了,在“星座图”边缘的那块区域,非常简略粗糙的画像,正是那位包隆士官——起码有关资料上面就是这么显示的。
画像边上的资料,不只是姓名年龄这些基本信息,还包括一次面对面谈话的纪要,刚刚发过来的调查表。
另外在画像的左下角,还印着一个疑似礼祭古字的复杂字形。
完全可以想象,相关资料绝不仅仅是包隆士官这一份。恐怕所有人,至少是所有遭受孽毒污染的人员,都有这么一份。
钟贺知道罗南要开什么“交流课”,却没想到为了开课,竟然做了这么多前置准备。
这是一线,虽然不是那种生死搏杀、尸横遍野的战场,仍然是危机四伏,罗南竟然还有闲心搞这些!
这似乎已经超出了“保守”的范畴?
分不清主次?还是另有谋算?
罗南仍在与包隆士官说话,却是近乎闲聊,还涉及一些作业面上的技术问题。
钟贺没能摸清脉络,又扭头看陶显,视线投在对方胸口上。
那里的璇晶阵列火种,说实话算不上特别稳定,摇曳不停,里面还有一些流转不定的烟气和空穴,乍看过去倒像是某种图腾。
可在不稳定的整体态势下,什么图腾看上去都充满了不祥之兆。
钟贺面无表情转着心思,那边罗南也结束了简短的对话,放走了包隆士官,转过来,面对钟贺笑道
“钟校官要走,我这边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这一个基数的‘切分仪’,就当一份薄礼吧。”
稍顿,他又道“单兵维修车最好是从作业面下方穿过去,前行七百米左右,存在着一片空穴群,可以作为临时藏身点……
其实我是希望钟校官能歇到我们离开。”
“你们离开?十个小时?”
“任务时间还有四个小时。”
“你们做不完了。”钟贺直接下定论。
罗南仍在笑“是有点困难,但绝不能提前认输啊。”
钟贺很想给罗南说一下他的分析,但是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候说这些话,除了得罪人没有任何意义。
他犹豫了一息,最终还是开口“你前面太保守,感染者该上还是要上。”
“磨刀不误砍柴工。”
这像是一个俗语,大概是罗南所在的种群历史传承下来的,里面有一种奇妙的自信
钟贺还想说,但最终闭了口。
罗南和钟贺还有一小段路同行,但期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一直到休息区简易会议室门前。
前面的陶显打开门,先一步走进去。
钟贺稍停在门外看了一眼,觉得里面应该都是感染者,气氛相当沉闷且微妙。
陶显进入,火种摇曳,大家面甲上明暗不定,一直打开的投影工作区则为这个场景了加入了更迷离的色彩。
罗南向钟贺点点头“我去开会了。”
“感谢帮忙,期待再会。”
“我就不送了,保重。”
罗南走进去,钟贺继续往前走,会议室里传出了罗南说的话“……前期交流,我找到了几个比较同质化的问题,这节交流课,我们先讨论这些。”
门关上,声音不再那么清晰,钟贺要倾听的话应该还能听到,但已经没意义了。
他再度摇头,终究还是离开。
很快,钟贺便驾驶着单兵维修车从土层巡游者的腹部离开,进入到永冻岩层之中。
离开很远,他身外的“切分仪”仍在环绕运转,也确实在持续发挥作用,遮蔽他身上因为布法设计的缺陷,不自觉散逸出来的信息素。
这显然不是罗南在遥控,而是按照其事先布置的“准范式”进行自运转。
罗南确实是一个技术流天才。
钟贺再度确认了这份评价。
他按照罗南给出的路线,从下部穿过作业面,中间还真的经过了那一片空穴群,但他并没有停留,继续前行。
但同时他也在单兵维修车上施展一些手段这个玩意儿的对点渗透引擎只能支撑短途,也就是说他不久之后就要将其遗弃。而这里仍然是在“食铁甲虫”和“电刺蛇”的侦测区域内。如果处理得当,多少能遮掩一些,不至于给机动五连造成麻烦。
至于最后这个几十人的团队,能不能活下来,谁能囫囵回去,看祖宗保佑吧。
问题是,连队主官的“祖宗”好像并没什么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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