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前辈是个高人,比两寺阖寺僧众都高。”
奝然回答得有些讪讪。
“呵呵,你只注意到我带着你翻山越岭,疏忽来去,在狼虫虎豹与市井烟火间自由出入而无碍,以为我在跟你炫技?却不知道,我是让你感受,在这广袤的大地上,那些看不见的力量与生机。”
“啊?”
“就像这渺无人迹的荒山野岭,就真的那么平静吗?那掩藏其间的鸟虫争斗,虎啸猿啼,如此等等,乃至天地的搏动,可曾入尔眼中。所谓道法自然,不用心,哪里体会得来?”
崇简听到这里,不由大受触动。
这不就是自己进入这片山林的感受吗,竟被这个沧桑的声音一语道破秘密。
正感觉被人窥探到内心的不自在,就听耳边一个声音道:“小子,你还藏什么藏,这日本僧人也早发现你的行踪了。”
崇简一听,大吃一惊,四顾无人,才察觉那个声音来自远处,就是先前那个沧桑的声音。
他不由得额头冒汗,这是第一次,他感觉英雄无用武之地,自己的长处被人完全压制。
“大师也作伪,怎么明心见性?”
崇简把心一横,出口发声,同时向着那个对话的地方而去。
“人生总有不方便的地方,学士不是一样,还需要藏匿行踪吗?”
奝然那生硬的语音应声响起,说明他早知道崇简的存在,一点也不惊讶。
这和尚果然有过人之处,仅在朝堂上见过一面,就记住了他。
“你这不仅是戏耍满朝文武,更是欺君。想来那陈家兄弟,这一路来都被你当猴耍吧?”
崇简一边说,一边向前,钻出那一片藏身的密林,山回路转,就看见稀疏山月映照下的两个人。
除了光头熠熠生辉的奝然,另一人果然是道士着装,面色红润,看不出年龄。
和崇简想象的仙风道骨并不相同,年龄也和那把沧桑的声音不相符,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平常的富家翁。
只是双目炯炯有神,给崇简的感觉非同一般。
不仅如此,崇简觉得眼前这位富家翁身上有某种东西,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学士言重了,贫僧只是觉得不好拒绝二陈的好意罢了,故此将错就错。”
奝然看见崇简现身,连忙解释。
“二陈呢?”崇简有些不忍问道。
当初一力主持二陈兄弟东渡,没想到他们面对的是这么莫测高深的家伙,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放心,他们正安然地睡在庙里。”奝然“呵呵”一声回答。
这话听起来有些嘲弄的意思。
崇简没有再和他多话,而是转向道士施礼道:“何方高人,竟让小子无所遁形?”
“贫道陈抟,不算高人,如若说有点名气,那也不过比别人痴长几岁罢了。”
富态的道士谦逊回道。
陈抟,那个一睡八百年的高人?
“传说你在唐朝就出现了,你究竟有多大了?”
崇简在震撼之下,说话也就不太恭敬。
“你也信这些?”
陈抟问道,似乎大有深意。
“我就不该信这些?”崇简有些意外地反问。
那个年代,长生不老可是传说中得道之人的基本技能。
“如果我告诉你,你听过的那些传说,都是真的,你相信吗?”
陈抟突然问。
“包括一睡就100多天才醒来?”
崇简有些不确定,记得史料中没那么夸张,就只敢这么问。
“对。”
“你这么问,是要我信呢,还是不信?”
“聪明。”
“不敢当,经历得多了,就不敢轻易否定任何事。”
“原来如此,说说看,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不敢说,不可说。”
二人这一番机锋,听得奝然一个头两个大,满脑袋雾水。
“怪不得大师说话如此有水准,先前我在旁侧听了那么一两句,感觉大有深意,特别是关于技和道的认识,实在振聋发聩,令小子大有收获。”
末了,崇简把话题拉回到先前陈抟与奝然的对话上来。
陈抟点点头,似在赞许崇简对他先前那番训诫奝然言语的总结。
“贫道曾东渡到过岛国,还在那里生活了一些年头。那是一个动荡不安、急剧变化的年代。也正因如此,贫道既学得了一些东西,也对岛国民心、民性有些认识。”
陈抟像是在解释。
不过崇简听到他自称贫道,总觉得不自然。
恍惚间,崇简仿佛在后世的大学课堂上,听研究生导师在上社会学或国际关系的课程。
这是宋代的修道之士?
“还请前辈开示。”
说这话的不是崇简,而是奝然。
“你们那里,没有自己的文明根系,或者说,即便有吧,你们也浑不在意,只要这个世界哪里有好东西,就拿来用,久而久之,既丢弃了自己的东西,学别人的也只学到皮毛。”
陈抟正色道。
崇简感觉,他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就是前辈所说的只重技,不重道?”
仍然有些懵懂的奝然问。
“差不多吧。更有甚者,你们从别人的东西里获得了巨大的好处,以至于拿不到,就动手抢,这就埋下了巨大的祸患。今后,哪怕出现灭国灭种之祸也不奇怪。”
陈抟这番话说得相当严重。
奝然听得脸色一阵紫胀,若不是眼前之人早已将他折服,他就翻脸了。
不料陈抟并不打算放过他,继续对奝然道:“你看,我最不喜欢你们的地方就在于此,遇见比自己强大的对手,就逆来顺受,美其名曰拥抱文明,对比自己弱小的就肆意凌辱,这便是劣根性。”
奝然忍无可忍道:“你……”
陈抟笑吟吟地看着他,浑不在意。
好一阵,奝然才从压抑暴怒的状态下解脱出来,重新恢复到平和的高僧模样。
“前辈,贫僧失礼了。感谢前辈谆谆教诲,贫僧当引以为戒,回去后倡导教化,力求革除……劣根性。”
奝然心平气和地道。
陈抟见他如此,反而神色凝重,连声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今日之事,是福是祸,反倒令老道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