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狗场

天气转凉,永定伯府的桂花树金灿灿的,被风一吹便散发出阵阵浓厚的香,阮小九在廊下站了一会儿,阶前不一会儿已经铺下了一层薄薄的桂花,像是一层金黄的薄毯,他视线一转,见长廊尽头转过来一截鹅黄色的裙角,不由怔了怔,随即顺着百褶裙看过去,一眼便看见了穿着鹅黄色挑线裙子搭着米白色衫子的苏邀,脸上立即便现出笑意来,大声喊了一声:“姑娘!”

不管苏邀的身份如何变,在他心里,还是那个一眼挑中了他,从此让他的人生改变的那个四姑娘。

他一面喊着,一面又忍不住微微有些失神----是从前那个姑娘,但是又好像不是从前那个姑娘了,现在的苏邀,看上去比前两年刚来的时候更加从容,像是被擦干净的夜明珠,让人挪不开眼。

不过这想法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他已经立即垂下了头,不敢有丝毫冒犯。

苏邀没有察觉,径直点了点头示意他跟着自己进了花厅,才坐下,便问他:“六戒的信送回来了?”

“送回来了。”阮小九急忙在边上回答,又补充道:“姑娘,六戒说,您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段大人已经去过了徐家,沈海那边的压力加上白七爷的背叛,徐凤青已经支撑不住了。”

支撑不住了的人,通常都是要寻找救命稻草的。

这个时候抛出去的这根救命稻草,徐凤青一定会抓住。

苏邀嗯了一声,并没有多少惊讶。

自从头一次萧恒带着她去聚海庄开始,她就已经盯着聚海庄很久了,阮小九、六戒和胡英于冬,这些人都帮她盯着,虽然聚海庄的确是算得上守卫森严,但是天长日久的,滴水石穿,总会有些东西渗透出来。

就像是她知道聚海庄时常有花娘寻死,而这些死了的花娘甚至连尸体都不会留下来----若是要留下尸体,总是避免不了要安葬,哪怕被扔去乱葬岗呢,次数多了也要引起人怀疑的。

后来六戒就真的发现了这些死了的花娘的去处----这些尸体都被运送到了郊外的一个狗场。

狗场,当时听见这两个字,苏邀的心里就发颤,许多上一世的,太过久远的记忆便疯狂的涌入脑海。

狗场,京郊的那个狗场,在上一世的时候,是程定安的。

程定安喜欢一切疯狂的可以带来刺激的东西,她勉强跟他周旋,为了让儿子名正言顺的当嫡子,她不敢也不想让出侯夫人的位子,结果程定安转头就把苏邀亲自为儿子挑选的管事妈妈送到东郊狗场去了。

而且程定安亲自带着她去看了全部过程。

她吓得都快要疯了,一直在尖叫挣扎,程定安摁着她的头,津津有味的欣赏她的表情,一字一顿的问她:“以后还跟我作对吗?你看看,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

那之后,苏邀大病了一场。

她其实一直都不喜欢程定安,可是至此,她才是真正的恨程定安恨得咬牙切齿。

在那之后,她面上装成已经被吓破了胆,从此根本不敢对程定安再说半个不字,小心翼翼的处置着后宅的事,可实际上,她已经暗地里联系上了宋恒,并且开始把程定安的事事无巨细的搜集起来透露给宋恒。

她越来越懦弱,程定安把她当成一只猫狗,目光都不再在她身上停留一刻,只是见她管内宅还算是帮了他许多忙,伺候他的爹娘又算是十分尽心,便干脆不再搭理她。

该收集到的情报都搜集到了,在宋恒决定动手对付程定安的前夕,苏邀也知道自己该功成身退。

而要从程定安身边顺利脱身也不是太难----她想办法挑拨了程定安的白月光几句,程定安的白月光便迫不及待的要踢开她进门,而她表现得懦弱像是一只鹌鹑,这让向来疯子一样的程定安都不大忍心把她灭口了----没人会把一只蝼蚁看在眼里。

程定安只是让她收拾东西滚蛋,休了她把她赶回娘家。

她哭哭啼啼,其实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若是程礼没有受不住苏家人的冷眼而掉头回去找程定安的话。

苏家人冷眼对她,她是伤心的也是灰心的,可她那时候伤心归伤心,还是已经找好了退路-----宋恒那时候已经去五皇子的封地,叔侄两个人举起了清君侧的旗帜对庄王宣战,他已经打点好了要把她接走。

程礼把这一切计划都给打乱了。

她忽然就意兴阑珊----压抑了一辈子痛苦了一辈子,她从来不敢表露出真实的自己,她一辈子都在为了别人牺牲,为了哥哥为了姐姐为了母亲父亲,为了儿子,可是这些人全都背弃了她。

她忽然打算留在苏家,想亲眼看一看,当绝境临头的时候,苏桉那些人已经没有一个她可以牺牲的时候,到底会在苏如意跟他们自己之间,如何选择。

只可惜她没活的那么久,没来得及看到那些人的下场。

想到从前的事,苏邀的表情变得冷淡,她深吸了一口气才缓过了情绪。

没想到这一世的狗场还是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个主人。

或者说,上一世程定安已经爬到了庄王身边第一心腹的位子,那狗场就是聚海庄敬献的,这一世是没有程定安了而已。

只是那些罪恶并不会因为一个程定安就消失。

那些女孩子,被当成牲畜一样拐卖来,一层一层的转手最后被卖到聚海庄,漂亮的懂眼色的,成了聚海庄达成目的献给人的玩物,而那些不幸的,就连尸体也留不下来。

桌上的茶水已经有些凉了,苏邀久久的不说话,阮小九抬头小心的打量了她一眼,有些困惑的出声:“姑娘?”

苏邀惊醒过来,嗯了一声。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垂下眼帘遮住了眼里的复杂和厌恶,轻笑了一声:“没什么,想事情有些出神。徐大人支撑不住是好事啊,他的罪孽可太深了,能在最后迷途知返,做一件好事,也能积攒一些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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