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在拉夫凯城的旧址上,北海军在这里立了一块纪念碑--“抗俄纪念碑”。
石碑的材质是来自外兴安岭的花岗岩,虽说不是洁白如玉,可泛着淡淡黄色的高大碑身让每一个路过这里的人--无论是汉人还是边民,都会停下脚步或是放下船桨,对石碑深施一礼以表祭奠。
在石碑的背面,铭刻着在三年前那场战斗中牺牲的人,无论他是什么民族。而列在第一位的,居然是一个清军将领--满族人精钦保。
北海军用这种方式,向外东北的各族边民表明,不管是谁,即便他是个满人,只要他是抵御外敌侵略的勇士,就应该被人铭记。
对于生活在黑龙流域的边民来说,刻在石碑上的那些人已经成了神,他们将和立在庙街的那两块永宁寺石碑一样,镇守着黑龙江一东一西两座大门,保佑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百姓。
......
时间回到三年前的那个上午,拉夫凯城外的江面上。
当沙俄人的船队离那条雅克萨战船越来越近时,精钦保站在船头用手拢在嘴边,以蒙语大喝道:“站住!这里是大清的疆土,尔等擅自越境,都给我退回去!”
雅克萨战船再强,那也只是一百多年前;如今面对穷凶极恶的数百条罗刹战船,江面上的这条雅克萨战船可不是长坂坡的赵云......
“轰!”
回答精钦保的,是罗刹人船头的火炮。对于沙俄船队来说,既然都入侵了,就没那么多废话,按照计划一路顺流烧杀吧!
一炮响过,高高的水柱从雅克萨战船的右后方溅起。只等了几秒钟,四条船头的火炮开始先后射击。
“轰!轰!......”
“大人小心!”
随着一发炮弹击中了船甲板,一名戈什哈急忙扑在精钦保的身前掩护,甲板上飞溅的木屑如同利刃,让那名戈什哈登时如遭雷击,趴在了精钦保的身上。
“擂鼓!”精钦保目眦欲裂,他没想到罗刹人居然如此不讲信义,他愤怒的抽出腰刀,对甲板上惊慌失措的手下大喊道:“开火!把罗刹打回去!”
这个时代关外的八旗部队血勇仍在,对面那些穷凶极恶的罗刹强盗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夷。
一群蛮夷也敢侵犯天朝,擅动边衅?反了你们了!
甲板上的鸟枪兵蹲在船舷边,对准离得最近的那条沙俄战船,扣动了扳机。
“砰!砰!”
“轰!轰!”
雅克萨战船船头的两门佛郎机喷射出怒火,甲板上腾起一股股白烟,五十名汉军鸟枪兵分作五队,向入侵的敌人轮番的射击。在火枪射击的间隙,一支支红色羽翎的长箭向着对方射出,以作为掩护。
“就这?”看到纷纷掉落水中的羽箭,身为外贝加尔第一火枪兵团的团长博加耶夫斯基哑然失笑。“命令第一团所属各船火炮,打沉那条鞑靼人的战船!”
一条沙俄战船的甲板上,一个装填手正用铁炉加热实心弹,随着旁边水手不停的用皮囊鼓风,实心铁球渐渐从铁青色变成了暗红,等船头的火炮打过两发后,铁球已经变得通红。
操作火炮的炮手看到燃烧弹已经准备好,便在放完发射药包后,又放进去一块木头隔板,装填手用钳子小心的提着通红的铁球塞进炮口。
此时负责瞄准的炮手再度微调炮身,随即用火叉点燃了发射药包。
“轰!”
通红的铁球飞出一百多米,直接冲进了雅克萨战船下层的船舱里。而此时甲板上众官兵和水手都在忙着射击罗刹人,谁也也没发现下层船舱中的异样。
渐渐的,随着越来越多的燃烧弹击中雅克萨战船,大火终于从下层船舱内燃起,甲板上烟尘滚滚,众清军被呛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快!你们几个下去灭火!”一个佐领射完手里的长箭,转头对几个水手命令着。
过了片刻,只听水手绝望的大叫道:“大人!火太大了!我们下不去啊!”
那佐领听了,连忙猫腰跑到精钦保身边大声道:“大人,船要沉了,我们撤到岸上去吧!”
“妈的!要走你们走,老子跟罗刹人拼了!”精钦保只觉得这仗打的憋屈无比,罗刹人火力太猛了,自己这边鸟枪兵才几十个人,开战不过盏茶的工夫,居然已经死伤大半。
那佐领劝道:“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上岸去雅克萨整军城再战,罗刹人一定会攻打雅克萨的!大人!”
“好吧!”精钦保叹了口气,对甲板上众人喊道:“跳船!游回岸上,进城!”
谁知他刚一起身,对面又是一声炮响,上百发霰弹对着雅克萨战船的甲板就扑了过来,登时把精钦保打成了筛子,浑身喷血,立时毙命。
佐领被唬的方寸大乱,大叫着“跳船”,随即和幸存者纷纷跳水。而此时沙俄战船上响起一片火枪声,那些哥萨克士兵在长官的命令下,对着跳入冰冷江水的清军官兵不停的射击,将他们纷纷打沉在水里。
中午时分,外贝加尔第一火枪兵团奉命登陆,他们带着从船上卸下的大炮,对着拉夫凯城的城寨开始了狂轰乱炸。
这里是达斡尔人世代居住的土地,他们的祖先在一百多年前就曾反抗罗刹人的入侵。面对沙俄人猛烈的炮火,当地葛珊达命令大部分族人向雅克萨城撤退;同时,他让手下人驾快舟赶快去瑷珲城报信,希望博格达汉的天兵来收拾这群可恶的魔鬼。
仅用了一个小时,用圆木围成的拉夫凯城宣告陷落,留在城中抵抗的十几名达斡尔人全部战死。
面对十几门12磅炮和数百杆燧发火枪,仅仅过了三个小时,雅克萨城在一百年后再度落入罗刹的手中。除了少数边民逃走,以本地葛珊达为首的两百余名达斡尔人被冲进雅克萨城的哥萨克屠戮一空......
扎木苏是雅克萨城一带远近闻名的老渔民,很多人都说他对黑龙江的了解,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要熟。从雅克萨到瑷珲城这一段江面上,哪里有浅滩、哪里有沙洲、哪里水深水浅,他都一清二楚。
扎木苏和家人在离雅克萨城下游的十里外的小村子居住,白天他也参加了保卫雅克萨的战斗,最后侥幸逃回了家。
再跑?能逃到哪去呢?他祖祖辈辈的家在这里啊!
他虽然只是一个渔夫,可他对额尔古纳河对面的罗刹一向没好感。康熙二十二年和二十四年,他的曾祖父先后两次参加过雅克萨之战,最终因伤不治,倒在了雅克萨城下。
天黑后,屋外下起了小雨,扎木苏和家人坐在油灯下闷闷不乐。罗刹来了,博格达汗的天兵什么时候能到?
一家人正准备吹灯睡觉,两条蹲伏在门边的猎犬突然坐直身子,竖起了尖尖的耳朵。
门外,细细的雨声中传来一阵杂乱的音响,象是铁器撞击,又象是群猪进村那样蹄声杂乱。
两条狗用爪子推开门,嗖一下扑了出去。
儿子奥布库疑惑的问道:“是野猪?”
“不,“扎木苏把炕上的皮褥子往旁一推,说,“有人来!“
话音刚落,两条狗在院子里一声比一声高地狂吠起来,那动静十分特别,只有在山里打猎时偶然遇上最凶猛的野兽,它们才会这祥给主人报警。
一片溅起泥水的笨重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叽哩呱啦的听不懂的语言也在院子外响起。那是费雅喀话吗?鼻音没有这么重;是鄂温克话吗?尾音比这要拖得长.....
就当扎木苏拿起自己的乌木弓,儿子也抄起一根刺虎枪时,屋门被人从外推开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率先走了进来。
“艾辛?怎么是你?”
来人名叫艾辛,是扎木苏去年在拉夫凯城遇到的一个索伦人。当时艾辛听说扎木苏对黑龙江河道十分熟悉,还极为热情的请他父子二人喝了顿酒,两人由此便熟悉了。
可当扎木苏看到艾辛身后那几人时,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红头发、高鼻梁、蓝眼睛......这是罗刹啊!艾辛怎么会跟这些人在一起?
艾辛显得安闲自如,他连武器都没有佩带,他穿着一件边缘绣着老鹰的黑色斗篷,因为没有系扣,所以就露出了里面衣服上那一枚小小的勋章。他望望警惕的扎木苏一家,突然笑了。
他向扎木苏弯腰致意,显得十分友善地说,“你好啊,我的朋友。请原谅,我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得不来打扰你。”
扎木苏望着挂在艾辛胸口上那个闪亮的小牌牌,再瞧瞧他身后那个一手马刀,肩上挎着火枪的哥萨克,突然心生警惕,于是冷淡地道:“朋友?有带着刀子闯进人家的朋友吗?”
艾辛愣了一下,突然面带歉意的说道:“很抱歉,扎木苏大哥,事发仓促,我也是奉命来的。”
“奉命?你奉谁的命?”扎木苏冷冷地说道,“跟你来的这几个,都是罗刹,对吗?”
“罗刹?”此时艾辛身后的一个红头发显然是第一听说。
艾辛连忙对那人耳语道;“这个老家伙骂人呢!罗刹,在清国人眼里,是杀人不眨眼的残暴的魔鬼。”
扎木苏道:“艾辛,你到底是什么人?刚才你跟罗刹在说什么鬼话?”
那名罗刹哈哈一笑,伸手在两撇向上弯卷的小胡子上抹了抹,说道:“罗刹?魔鬼撒旦吗?哈哈,没关系。上帝的魔鬼也是他的圣徒,上帝派魔鬼到人间去惩罚那些有罪的人,魔鬼也有善良的啊,哈哈哈哈......”
等他笑完,便向扎木苏伸出一只手来,说道:“老头,认识一下吧。我是你的朋友,外贝加尔第一火枪兵团骑兵上尉彼得洛维奇。”
接着,他一指艾辛,又道:“这位,是我们布里亚特步兵团的少尉参谋,艾辛。”
扎木苏听了艾辛的翻译,冷冷看着艾辛道:“原来你是布里亚特人。”
艾辛笑道:“我们,包括彼得洛维奇上尉,我们都是朋友,是邻居。”
扎木苏对那个彼得洛维奇念出来的官衔和名字根本没兴趣,他将手中的乌木弓放下,从腰带上拔出铜烟袋,一边拿木丝挖着烟油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唔,谁跟你们做邻居可倒了八辈子霉了!我翁古玛法(曾祖)当年跟随博格达汗两次把你们打出了雅克萨,那座界堆石上有他的血!是谁请你们来的?白天又是谁在江上放枪放炮的?”
听着阿玛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话,奥布库紧握着手中的刺虎枪,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手持马刀的哥萨克士兵。
彼得洛维奇见老头要抽烟,连忙把手伸向艾辛。艾辛不十分情愿地掏出自己的烟草袋,还想着取那么一撮烟丝出来。彼得洛维奇一把夺过了烟袋,毕恭毕敬地双手送到扎木苏眼前。
“这是上等的土耳其烟草,尝尝这个。”
扎木苏看都没看一眼,他掏出自己腰上的土烟,一边捻着烟丝,一边道:“罗刹的烟,我怕呛了肺管子。”一旁的老伴帮忙打着火绒,老头有滋有味的抽了起来。
几个哥萨克看到这个不识抬举的老头如此做派,顿时脸色一变,想过去教训他一顿。可此时头顶杨木杆编成的棚条上,突然传来淅淅索索的一阵响。于是哥萨们收起马刀,将肩上的步枪举了起来。
扎木苏的儿子奥布库眼睛盯着屋顶,手中的刺虎枪突然嗖地一下刺向棚顶,把在场的几人都吓了一跳。等众人再细看屋顶和柱角连接的地方,刺虎枪的枪尖穿透了一只山狸子,牢牢地扎在柱角上,污血直流。
“这就害怕了?山狸子总是夜半三更来偷东西,猎人对它可不能客气!”
艾辛装作没听懂一样,对扎木苏说道:“我的朋友,我们布里亚特人和你们达斡尔人一样,是把友谊、和平当成最神圣的意志供奉在心灵上的。上帝和你们的神一定是天国的兄弟,正象我和你是兄弟一样。为了这神圣的意志不被亵读,我相信仁慈的朋友会拿出热心肠来帮助我们的······”
“停停停!”半天沉默不语的扎木苏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艾辛道:“我的朋友,从雅克萨到瑷珲这一带的水路,没有人比你更熟的了。这一带江汉子、沙洲太多,天黑容易迷路......”
彼得洛维奇此时从口袋里翻出一把金卢布,在幽暗的灯光下发出金黄色诱人的光芒,他两只手倒换着叮当作响。
“老头,送我们走上深水航道,我会让你们成为富翁!”
奥布库知道情况不妙,这些人一手黄金,一手马刀,要是不去的话,没准马上就能翻脸。于是他抓起刺虎枪,对艾辛道:“我阿玛年纪大了,我来给你们带路。”
彼得洛维奇听了翻译顿时喜出望外,他正要表态,只听扎木苏突然道:“不,我去。”
扎木苏敲打着烟袋锅子,对艾辛道:“我在黑龙江里泡了一生,哪块水深水浅,哪块水淡水咸,我都象手纹一样熟,九河十八套,三江八百六十岛,都在我心里装着呢。奥布库还年轻,他不行。领差了路,会把你们陷到漂堡甸子里的!”
后半夜,细雨渐停,乌云消散,月落星隐,黑龙江进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外贝加尔第一火枪团的先遣船队正按着扎木苏的指点向前行驶,眼前除了船头切浪的哗哗声外,四下一片静寂。
站在甲板上的艾辛忽然起了疑心,他走到扎木苏面前,亮起马灯照了照对方古板的表情问道:“扎木苏,你不是说离下一个村子顶多还有十里的路程吗?怎么走了这么久还不到?老朋友,你要是跟我们耍诡计,那可是没你好下场啊!”
扎木苏叼着烟袋杆,不紧不慢的道:“你放心好了,我做事对得起朋友。”
彼得洛维奇补问道:“那怎么还不见火光?”
扎木苏道:“这都后半夜了,谁还点灯熬油?早都睡下了。”
两人听他说得有道理,就没有介意。彼得洛维奇刚要回舱,扎木苏突然指着前方道:“看见了吗?到了。”
彼得洛维奇和艾辛举目望去,只见前方不远,闪起一团磷火似的绿光。两人因为心急,也没有好好辨认,彼得洛维奇大手一挥,发布了命令:“目标右前方的村子,通知各船全速前进!”
突然,帆船的船身突然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整条船的船头先是高高翘起,然后又歪向一旁。在他们身后,几条帆船也是先后发出巨响,慌乱、吵闹、摔跟头,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沙俄船队搁浅了!
醒过味来的彼得罗维奇爬起来再想寻找扎木苏,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昏天黑地,浅滩上到处是丛生的干芦苇。
恼羞成怒的彼得罗维奇觉得扎木苏不会逃远,肯定就在木船附近的芦苇丛中藏身。于是他对船上的哥萨克命令道:“对着周围的水面,还有芦苇丛开枪!”
一阵震耳欲聋的排枪过后,甲板上搅起一团团呛人的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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