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盛世如斯

方孟敖万万没有想到,见证过真正乱世,在战场上拼过生死的自己,居然活到了新世纪,千禧年到来,看着窗外灿烂的烟火和不远处年轻人的欢呼,这位年轻时飞过死亡驼峰,胆大到极致的老飞行员,心底竟然涌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害怕,对孤独的害怕。

其实方孟敖本可以不那么孤独,但他一辈子清高的脾气不允许。随着很多事情的解密,他的传奇也如金光一般惹人注意:百年名门望族之后,飞虎队核心成员之一,建国后第一批飞行教官.这些头衔让他在改革开放后每每受到关注,先是一些国际友人、独立记者来了他被有关部门请求见面,后来一些影视剧家也找上门,让他不胜其扰,七十五岁后干脆宣布养病再也不公开露面。

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一年,他的妻子何孝钰因病去世。

孟敖知道自己一直不是一个好丈夫,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孝钰却在病床上安慰他,“今生与你相遇,从未后悔。只是不知道你后悔吗?”

孟敖素来严肃中带着点戏谑,这次却忽然想起妹夫郑耀先临终前那句话,

“不在一块也好,真的好,真有下辈子,可别再遇上我了,太苦了,都是我,让我和她一起苦。”

那时虽然也难受,却没有真的痛彻心扉,现在轮到自己,方孟敖纵然知道夫妻四十五年的他们比孟荧和郑耀先幸运太多,却也泪流满面,握着妻子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反而是何孝钰感受到丈夫的眼泪在自己苍老而沟壑纵横的脸上流淌,虽然无力去擦,却也难得不再淑女,而是笑道:“后悔了也没什么,反正我快要走了,只是再也没人给你应付那些人际关系了,你自己好好过,不要得罪人。老了就要学会照顾自己啊。”

方孟敖一怔,他素来知道妻子内秀,却忽视了因为孤傲的他,何孝钰做了多少,明明,她是那样的喜静,只愿意一辈子在清北大学的图书馆里皓首穷经,教书育人.

没有等他再多想下去,何孝钰忽然也叹了一口气,道:“只是,我们这一代人,竟然都是你送走了。”说罢就昏昏沉沉陷入昏迷,再也没有醒过来。

从此,中国经济学界少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方孟敖少了生命的另一半,他回了北京何其沧的旧宅子改造的多层楼住房,除了部队上派来的护理和偶尔来探望的女儿外孙,几乎不再见其他人。

长寿的代价就是你注定要走在亲人爱人的后面,承受一遍又一遍的痛苦,感受孤独。孟敖有时候晒着太阳,会想何孝钰说得对,但是没说完全,他岂止是送走了一代人,从1937年战火中失去亲生母亲开始,他就在不停地告别。

八年抗战里,他失去了无数并肩作战的战友。

1948年,他亲自开车送胞妹方孟荧去了华北解放区,从此天人永隔。

1960年,父亲方步亭去世于美国洛杉矶,他前去奔丧,并且接回了继母程小云供养。但是程小云也在1987年去世,遗愿是把骨灰洒在当年戏台旁边的小溪里。

1964年,岳父何其沧去世,因为政策原因,孟敖夫妇一直到1979年才去洛杉矶,将他的骨灰带回国内安葬。

但也就是同一年,妹夫郑耀先,长房兄长方孟齐双双去世,出面处理后事的依然是方孟敖。

这倒也方家的子侄一辈不是不想帮忙,但是方孟敖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代人承载了太多悲欢离合,孩子们不会理解,只有他去送这一程,逝者的遗愿才会被最大程度的尊重。

直到孝钰去世,他才意识到,自己身边再也没有同龄人了。这也就是一向高调的方孟敖不愿意接受采访的最主要原因,有着共同回忆的人都已经走了,他还和人喋喋不休地说些旧事做什么?显摆吗!

方孟敖算是最后一代接受典型世家教育的人,他孤傲的性格和教养不允许自己这样哗众取宠,何况他也不觉得面对着一些抱着看热闹而来的年轻人能排解自己的孤单。

比如说上次吧,居然有人问起孟荧和郑耀先的相识,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就差问传言中孟荧是不是当过艺伎。

孟敖,孟敖要不是被一边执勤的小战士拦住了,能抄起椅子来教这个传说中的“言情教父”家做人!

不过孟敖在90年代末还是破例了一次,接受了党报一位资深记者的采访,关于整个方氏家族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对于国家的贡献。这倒不是他想要扬名,如果他想要这个的话作为飞虎队仅剩的几个成员他早就吸引不知道多少中美间对这段历史感兴趣的人了。而他之所以答应,是因为这位林天丽女士是表哥贵翼生前特意和他说过请他多关照的。

孟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以为表哥人老心不老来了一段忘年恋,结果差点挨揍。不过贵翼也知道这事不好解释,最后叹气,“在我心里,她和小婉是一样的,你不要胡说八道。”

贵婉,也是方孟敖的表姐,大好年华,死于国民/党特务暗杀。

孟敖当时就沉默了,那十几年的战火纷飞、暗流涌动,他们这些人失去了太多的亲人,因此连他这么孤傲的人,有时候被人称为老英雄都有些羞赧,他当然不是觉得自己不配,只是觉得太多人没有享受这些鲜花和掌声,自己有什么脸面替死去的战友享受所有。

但是林天丽说的也对,“方先生,现在这个时代,人民越过越好了,但是很多少年人都忘了先辈是怎么样的牺牲,我们更上一代是经历了怎么样的屈辱才有了今天的国富民强,我们是想如实记录下来,用真人真事教会他们爱国。”

这很好的说服了孟敖,苍老的他开始回忆起幼年时上海的西洋风景,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但出去永远要低外国人一头的生活;回忆起了轰/炸来临时平民无助的求生行为;回忆起他失去母亲和妹妹后带着弟弟在码头干活,发誓再也不原谅父亲;被接回国统区后过家门而不入直接走了贵翼的门路去了飞行学院林林总总,从一个世家子的角度详细地描述了社会的变动,越说越平静,到了最后个人情绪都几乎为零,只是总结道:“前段时间我外甥来看我,说起现在的飞行技术已经多么先进,其实是何止是飞机行业,千门万户都变了。但我希望日子越过越好的同时,大家不要忘了我们的国家几十年前还在经历亡国灭种的危机,不要忘了为了今天的国泰民安而牺牲的人,他们有很多,走的时候也就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其中,就有他亲爱的妹妹,孟荧。

林天丽也鬓角也已经有了银白色,这个革/命者的后代抚了抚眼镜架,郑重答应了。

所以,在大家为进入新世纪狂欢的时候,孟敖也在家里阳台上看着烟花,摇椅边上放着林天丽的专访。

生于积贫年代,却在老来迎接盛世,孟敖觉得他很知足。

刚刚恢复,写的可能不太好,大家将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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