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高考那些事儿

我就道自己必将名落孙山。走出考场,心情低落到极点。高中三年,浑浑噩噩,种什么收什么,种下空虚只能收获苍白。世上如有后悔药,我必吃它三海碗。

不想回家,不知如何面对父母。同时参加高考的表哥,对我不放心,回家后特意找我母亲,说了我的状态。母亲正在池塘边洗衣服,顾不上淘洗,赶紧骑上自行车,去县城接我。这一路,母亲倍受煎熬:怕我想不开做了傻事,怕我思虑过多得了精神病。因为高考落榜而自杀或者精神失常,虽不多见,但做母亲的总是想的更多。越想越怕,直到见我安然无恙,虽然不开心可也没什么异常,才放下心来。

回到家,我话也不想说,脑子却没闲着。复课不敢奢望,家里太困难了。只有打工。打什么工呢?同龄的女孩子,大部分在天津板厂,拼的是力气,挣钱虽不少,只怕我干不了;有个小伙伴,在清河县纺羊毛,听说不累,就是脏,羊毛太呛人。住在雇主家,每月可挣二百多。好吧,等她下次回来,跟她同去就是了。

主意已定,平静下来。把没用完的笔和本子分给两个小妹妹,说:“你俩拿去用吧,反正今后我也用不着了。”这话被门外的母亲听到了,她心如刀割,转过身就泪如雨下。几十年来她也忘不了这句话。而年少的我,只专注于自己的痛苦,何曾真正体会父母的心情呢!如果说我是在悬崖边行走,那么他们,早已在刀尖上走了几个回合了。

发榜我仍然去看了。毫无意外,只考了490分,专科线都不到。与落榜几乎同时抵达的,还有两重打击:做了三年的那个梦,断了;因为这个梦所引起的波折,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什么是一无所有?就是你所有的希望和梦想,突然同时坍塌。根本无法收拾。

母亲和父亲商量,决定让我复一年课。七十二拜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但是,只能复一年,家里没能力支持我一考再考。绝境中的我被打了一支强心针。只要能考上大学,断梦可以再续!一切都还有希望!

这一年,我克制那些野草般蔓延野马般奔腾的思绪,告诉自己,人生成败在此一举。如果成功,一雪前耻,可以抬起头做人;如果失败,今生再无翻身机会。

有了这样的决心,忽然发现功课并没那么难,也仿佛突然记起,小学初中自己也是尖子生,也曾风光无限。期末考试,在班里名列第三。消失了三年的自信和快乐又回来了。高考563分。那年的本科线是544分,我们学校有33个过了本科线。

事情并未如我梦想,考上大学就有美好前程,也不会因为我金榜题名而断梦再续。失去的就永远失去了,非人力可为。而人生更大的挑战,还在不远处等着我,比如就业,比如考研。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开始了又一轮浑浑噩噩,重新陷到做梦的状态。直到,下一次挑战把我叫醒。

高考最大的后遗症,是经常做噩梦。这样的梦常常造访:找不到考场了;打开试卷,却怎么也看不清上面的字迹;到交卷了,还有很多题没有做;走出考场才想起来没写名字……这些梦五花八门,却万变不离其宗,让我在梦中饱尝焦急、痛苦、惊悸,然后在怦怦的心跳中醒来,在暗夜里发呆。

高考过去二十年,还会梦见高考落榜,进了复课班,一面害怕再次落榜,一面有点疑惑,是不是在做梦?醒来不由得松一口气。高考已在我的骨头和血液中扎了根。所以我一直认为,梦是另一种醒,有它自己的逻辑,延续另一种生活,并以此提醒白天的你,一切的一切,都在心里,等待开启。

复课班的小院,在学校的一隅,只有两个班,与应届生仿佛两个世界。院里有一棵槐树,结了槐子,却无人收,掉落一地。班里六七十人(也许更多,都没时间和心情数一数),来自不同的班级和学校,来不及相识,已经各奔东西。说是太匆匆,可又那样漫长:那一年的时光,漫长的超过了以往的十八年。

其实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在我做好了复课准备时,收到了一封录取通知书:聊城教育学院。学制两年,每年学费2800元。父亲动心了,两年毕竟很快,只要我点头,他准备立即着手筹集学费。我却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没听说过这所学校,说不定是骗人的假学校;通知书来的太迟,并且是直接寄到村里的,没有通过学校,来历不明。通知书被搁置一边,此后多年我也没再想到过这件事,也没跟别人提过。

二十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们那一级不少人读了聊城教育学院,现在大都在各个初中当老师。如果我知道这是一所专门培养初中老师的学校,没有理由不去啊。那么,后来那些年所吃的苦:复课的压力重重,大学的捉襟见肘,营养不良导致的结核病,大学就业的如履薄冰,考研时的孤军奋战,读研时的孤独煎熬……都不会发生。从中原到西北,从首都又到西南,在半个中国的版图内跌跌撞撞,最后,立足之地仍然是三尺讲台,到手的不过是一份温饱。而这些,原本唾手可得!

如果能再次选择,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入读聊城教育学院。一边是清晰可见的未来,一边是茫茫大海般的征途,很容易选择,甚至根本不必选择。高中毕业,已不象初中毕业时那么狂热,对现实对自己也有了一点清醒的认识。

年轻时最抵制的职业是老师和医生。可是,无论我怎么绕,最后还是回到了命运指定的路线上。埋怨命运吗?可那明明是自己的选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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