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年间。
青溪镇豪族封家受诏入京,赐金腰牌,负责督造皇陵。
这便是观山太保由来。
不过,世人却鲜少知道,大明近三百年中,除却封家一脉,另外还有三大家族,受皇封食皇禄,皆在朝廷任职。
阴阳端公擅长寻龙,相形度势,统领三千窟子军。
九幽将军专精镇河降龙,行镇守龙脉之事。
拘尸法王则是长于降妖除魔,负责镇压尸祸。
周明岳口中的周家老祖,便是当年窟子军统领周遇吉。
据说他年轻时曾经有过一次奇遇,入山行猎途中,遇到一头深通人性的老猿,跪在马前,请他射杀大虎。
而为了报答他杀虎大恩。
老猿带他去了深山,爬上绝壁,而观天书。
自此周遇吉,才有了观天象、通阴阳,驱神役鬼的本事。
只是……
陈玉楼从没想到。
一个逃荒到他陈家的教书先生,竟然是周家后人。
此刻他提着酒杯,眉头微皱,脑海里思绪起伏。
但越想,曾经那些不解和疑惑,却是一下消失无踪。
首先是陈家账房这个职位。
非心腹不能担任。
当年陈玉楼还是看他学识渊博,一副落魄读书人的形象,妻子又有身怀六甲,想着他能养家糊口。
但周明岳却再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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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是周家人,明朝覆灭后,窟子军便以倒斗为生。
他可能是不愿如此,才会从通天岭逃出。
结果,外面世道更乱,兵荒战祸,连年大灾,被流民裹挟,一路到了陈家。
本以为只是湘阴地界一望族。
但到了才知道,陈家竟是当代卸岭盗魁。
一个不愿继续进倒斗行,另一个也有其他顾虑。
毕竟,当年封王礼提出毁摸金符、发丘印,帝陵不入丹珠,以应对摸金发丘和搬山三大门派,但对卸岭力士,却是直接派兵镇压。
周遇吉身为总兵,又身负寻龙之责。
极有可能,也参与了围剿卸岭的镇压中。
不过,这也只是他的猜测。
毕竟老祖周遇吉入朝廷时,已经是明末,大明天下大乱,曾经不可一世的观山太保都已经解甲归田,重新回去青溪镇。
但无论如何,只要有万一的可能,周明岳也不敢随意行事。
还有一点。
这些年中逃入陈家避祸的人数不胜数。
陈玉楼之所以对他印象颇深。
是因为前身与他经常探讨风水之事。
周明岳在风水上,有着远超寻常人的造诣。
一个逃难之人,这点本就不太对劲。
只不过,那时他也遣人去打探他的来历身份,最终无疾而终,加上周明岳为人谨慎,在陈家老老实实种了十年田。
这件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要不是今天借着他酒醉,让他主动开口。
陈玉楼怕是怎么也想不到。
一个儒雅温和的读书人,竟然会是周家后人。
难怪查不到他来历。
通天岭飞仙村,数百年不与外人往来,周家后人世代镇压那株赤须树以及土龙。
就是不知道,曾经横行江湖的三千窟子军,如今还有多少人?
“那天书?”
将脑海里思绪按下,陈玉楼仰头将杯中酒水饮下,又问了一句。
只是……
听到那两个字,周明岳那双学眼睛里忽然浮现出一抹挣扎,嘟囔了几句什么,然后人往桌上一趴,已经沉沉睡去。
可惜。
见此情形。
陈玉楼摇了摇头。
鬼吹灯世界中,天书二字出现的次数不少。
龙虎山五雷殿鬼门天书。
周文王占卜雮尘珠而留下的龙骨天书。
封家人在悬棺中寻到的天书。
如今……又有周遇吉在绝壁所观的那份天书。
看着好像不太值钱。
但实际上,能以天书为名者,又有哪一个是泛泛之辈?
而且真要说起来,他在瓶山那位观山太保身上得到的陵谱,其实也能算是天书范畴。
只不过,并非古物就是了。
看了眼周明岳,以他如今的修行境界,是否装睡一看就知。
陈玉楼并未急着离开。
而是拿着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过了好一会才下楼。
推开门,那道老迈的身影果然就在楼外不远处的树荫下打盹。
“鱼叔。”
“找几个弟兄,将明叔送回去。”
“是,少爷。”
鱼叔缓缓睁开眼,也不多问,径直领命离去。
没多大一会,他就带了几个庄丁回来,搀扶着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的周明岳往外城而去。
负手站在楼外。
陈玉楼目光越过庄子里鳞次栉比的房屋。
眼神闪烁,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鱼叔笼着手站在一旁,脸上没太多表情,他这个年纪的老人,畏寒而不怕热。
站在烈日下,眼睛微眯,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鱼叔,你说明叔这人如何?”
沉默了好一会,陈玉楼忽然问了一句。
像是在问他的看法,但更像是在自言呓语。
“病虎之相。”
鱼叔似乎早就预料他会有此发问。
口中说了一个,让陈玉楼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词。
“病虎?”
“是,猛虎虽老,却能食人。”
听到这个解释,陈玉楼一声哂笑,看来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老管家,也看出了些端倪出来。
“既是如此,鱼叔为何还让他来内城,担任一教书先生?”
说道这,他眼神一凛。
“更何况,你就不担心,我会被他反噬?”
若是其他人,被他如此质问。
只怕早就惶恐不安,吓得两股战战。
但在鱼叔脸上却见不到太多变化,他只是咧嘴笑了笑。
“少爷有七步之才,行者之威,一头病虎,起不了风浪。”
闻言。
饶是陈玉楼,也不禁摇头一笑。
显然是没想到,鱼叔竟然也会拍马屁。
不得不说,他这双眼睛确实厉害。
整个陈家庄上下,恐怕也就他看出了一点周明岳的跟脚。
他能如此自信,放在那边的心思应该也不少。
周明岳又怎么能想得到。
平日里和睦可亲的老管家,时时刻刻都在暗地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少爷,要不要……”
鱼叔忽然抬了抬头。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哑平静。
但那双微微睁开的眸子里,却有一道幽寒浮动。
恍如一头护家的老狗。
“暂时不用。”
“不过他要是有什么异样,倒是可以敲打一下。”
陈玉楼摇摇头。
通天岭、飞仙村,还有那株吞食龙气无数的赤须树,倒是可以图谋一下。
青木长生功第二步。
便是凝聚青木真身。
纵观鬼吹灯世界,最好的自然是生命古树,也就是鬼方树。
但那玩意动辄灭世,以他现在那点实力,不说进不去域外,就算能进,一万条命也不够死。
其次的话。
昆仑神木、楗邺神木,再就是赤须树了。
真要论的话,虫谷那只万年太岁,也算是青木之一。
按照陈玉楼的猜测,青木真身应该是一点点筑基提升。
所以,他才会留下周明岳,算是落下一颗棋子,他日有机会的话,还能去一趟通天岭。
“是,少爷。”
鱼叔点点头。
缓缓闭上了眼。
身上那股幽寒的气息消失不见。
转而似乎又变成了庄子里那个和睦可亲的老头。
“拐子,最近在忙什么?”
将赤须树的事情记下,陈玉楼不再多想,只是随口问道。
这两天,在庄子里都没见过花玛拐了。
“说是不放心,带人押着货去了省城。”
听到鱼叔这话。
他这才品出点味道出来。
这小子哪是不放心货,湘省地界上,应该还没人敢打劫常胜山的货。
花玛拐跟着去,应该是去查托马斯和裘德考了。
“行,我知道了,鱼叔你忙。”
点点头,陈玉楼晃悠悠的往后院走去。
鱼叔目送着他离开,也背着手四下闲逛起来,就像是在田埂上巡视庄稼的老农。
一路穿过两条巷子。
陈玉楼便再次出现在了学堂外。
“掌柜的。”
这次他并未收敛气息,刚靠近,袁洪就有了感应。
推开门恭敬的行礼道。
“不错不错。”
看它的样子,几乎已经完全融入。
和当初那个偷食尸气的老猿,简直天差地别。
陈玉楼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见他过来,昆仑也是一秒破功,脸上重新露出那抹熟悉的憨笑。
“来,先生留的作业,拿给我看看。”
“这呢。”
袁洪一把抓过递给了他。
翻开看了看。
一共八个字,三十遍。
虽然字迹不怎么好看,但写的还算认真,一笔一划,写的也像那么回事。
“可以啊,照这个进度半个月就能蒙学了。”
之前在外面。
明叔和他说两人天赋还行。
说实话,陈玉楼只当他是在客套,说的漂亮。
没想到还真有点意思。
被他一夸,两人顿时一脸激动。
同时对他也愈发感激。
毕竟这世道,能识文断字终究还是少数,他们能有这样的机会,全拜掌柜的所赐。
随意聊了几句。
陈玉楼将昆仑带走。
这两天难得空闲,为他开窍之事再不能耽误下去了。
跟在他身后,还一无所知的昆仑,眼神里透着几分迷茫,只以为掌柜的有事。
直到跟着掌柜的,一路进入观云楼,又进了地下室。
他才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双手紧紧攥着,心头嘭嘭直跳,激动难掩。
这里他并不陌生。
当日从瓶山归来时,就是他亲手将那些玉盒以及丹炉送来此处。
不过,眼下环顾四周。
昆仑总觉得和往常有了些变化。
但具体表现在哪,他又琢磨不透。
“还记不记得,掌柜的我答应过你,会尽力将你天生口哑的毛病治好……”
走到放置着大药的博古架外。
陈玉楼拿出一只写着老山参的玉盒,打开取了一片。
倒不是舍不得。
主要这东西是吊命的宝药。
药力惊人。
也就是他有青木长生功,能够炼化其中灵气。
一般人整株吞服,气血估计都要撑爆。
纵然昆仑天生神力也不行。
听到这话,昆仑连连点头,眼前仿佛浮现出多年前,掌柜的派人四处寻找济世名医,试图为他治病。
只可惜。
他不能说话的毛病,似乎是从娘胎里带来。
药石难医。
直到请了一位据说是从宫里出来的御医来到湘阴。
他也说了相同的话之后。
这件事才最终不了了之。
连昆仑自己都放弃,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习惯了如此。
没想到,今日掌柜的又一次提及到了此事。
“听我说。”
“掌柜的如今已经有了头绪。”
“能不能成,就看今日了。”
陈玉楼拍了下他肩膀,示意昆仑就地坐下。
听着这番话。
昆仑双眼顿时通红,眼角噙着泪光。
他虽然看着大大咧咧,毫不在意,但人生在世,谁又不想和正常人一样?
只不过,他不想让掌柜的麻烦罢了。
那几年里,找了多少国医前来,他都看在眼里。
“好了,掌柜的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能说话,我也能心安。”
见他神情激动,手里不断比划着什么,陈玉楼笑了笑。
“记住一件事。”
“务必要屏气凝神,不能胡思乱想。”
陈玉楼又低声低声叮嘱了几句。
泥丸宫乃是人身百窍中,最为神秘的窍穴之一,纵然是他,也不敢有半点大意。
一旦有了丝毫偏离。
可能非但不能让他开窍通灵,到时候可能会适得其反。
见昆仑一脸认真的答应下来。
他这才让他将那枚老山参参片含在口中。
轰!
那株老山参,在瓶山药壁至少长了一百多年。
沐浴日精月华,吸收天地灵气而生。
蕴藏的药力磅礴惊人。
刚一入口,昆仑立刻察觉到一股热潮在四肢百脉中炸开。
但他却不敢多想。
只是闭着眼睛,拼命放空思绪,保持心神澄澈通透。
在他身外,陈玉楼也在始终盯着他的变化。
直到周身内外静如潭水的一刹那。
他再不迟疑,心神一动,蛰伏在气海丹田中的青木灵气,毫无保留的汹涌而起。
两人身外。
仿佛凭空撑开了一把大伞。
伞面上青光弥漫,四周摇曳的光火折射下,顿时透出几分悠远神秘之感。
同时。
陈玉楼伸出手,搭落在昆仑眉心处。
灵气涌入他脑海之中。
因为之前有观摩袁洪灵窍,以及内视自身的经验在,只眨眼的功夫,他便找到了昆仑的泥丸宫所在。
只是……
借着灵气一扫。
他眉心不禁深深皱起。
其他人他不清楚,但他自己的你王宫光泽闪耀,通透如玉,仿佛一座脑中洞天。
但昆仑的泥丸宫却是灰蒙蒙一片。
仿佛一颗死寂灰败,被雾气笼罩的种子。
其中更是会仿若混沌。
“难怪迟迟无法开窍。”
看到这一幕。
陈玉楼总算明白,昆仑为何天生口哑,神智比起常人也要低出太多。
眼下的他,和那些山中野兽几乎没有多少区别。
在雁荡山中生活时。
被人视为野人。
山门畏惧他犹如猛虎。
那些山中贼匪,则是拼了命围剿,试图将他活捉,然后送去省城卖个好价钱。
也就是到了陈家庄后,才有了个立足之地。
“袁洪灵窍也是内通外畅,犹如翠玉,所以才能通人性、懂世事。”
“如今看来……首要之务,是净化这些浊雾。”
陈玉楼目光闪烁,心中思索。
之前他曾想过,昆仑有没有可能是误食了某种天灵地宝。
才会出现灵窍不显,反而天生神力这种奇怪的情形。
如今看来。
这个猜测未必不能成真。
是药三分毒。
更何况,还是史上罕见的宝药。
直接吞服下去,无法彻底容纳吸收,多余的药力无异于致命的毒液。
只能说他还是幸运命大。
没有当场气绝而死。
“青木灵气,万物生灵,炼!”
眸光一凛,陈玉楼小心催动着灵气,一点点将昆仑泥丸宫外笼罩的雾气炼化。
这一切看似简单。
实则过程极其漫长。
需要无比的耐心。
不过……他最不缺的就是定力。
青木长生功的修行何其繁琐,动辄一坐就是一天,闭关更是以十天半个月计算。
渐渐的。
雾气一点点散去。
仿佛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
脑海深处的泥丸宫,终于渐渐露出了真身。
陈玉楼却不敢有半点松懈,又继续催动青木灵气,往泥丸宫内而去。
昆仑之所以迟迟无法开窍。
和人生病,经脉淤堵是一个道理。
只不过,淤堵能用药石化开,但泥丸宫作为人体六秘之一,却不是药石能够打通。
好在,泥丸宫中的杂气浊雾并不多。
但就是如此,陈玉楼也足足花了一个钟头,才将那些浊气炼化一空。
在最后一缕雾气消散的霎那。
盘膝而坐的昆仑,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浑身开始止不住的颤动起来。
浊气尽去的泥丸宫中。
仿佛凭空燃起了一缕火,将泥丸宫照得通透一片,玉色开始弥漫,看着就像是一枚翠玉精雕细刻而成的灵种。
看到这一切。
陈玉楼才将灵气归回。
然后往后退了几步,一边呼吸吐纳,一边静静等候昆仑醒来。
火光下,他那张向来从容自信的脸上。
罕见的浮现出一抹紧张。
即便观摩过数次袁洪灵窍,但为人开窍,这还是第一次。
能不能成,还未可知。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道多久后。
一直紧闭着双目的昆仑,眉心忽然一颤,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
陈玉楼脑海中仿佛有一道灵光乍起。
昆仑跟在他身边,已经有十多年,对他熟悉无比。
因为没有开窍。
所以,他眼中始终透着几分迷茫和迟钝,眼神空洞无光,就会给人一种痴傻愚笨的感觉。
但此刻……
他睁开的眸子,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澈。
昆仑似乎已经感受到了。
坐在地上的他,再也忍不住。
泪水夺眶而出。
划过脸颊,大颗大颗的落在地上。
“好……好了?”
陈玉楼强忍着酸楚,但那一丝颤音却是将他内心暴露无遗。
昆仑重重点头。
然后张口说出了他他此生第一句话。
“掌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