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降横祸

大靖朝天纪十三年,农历五月初五。

本该是端午汛的时节,此时却赤日炎炎,大地如同被火燎过一般,一片焦枯。

时值正午,京师令都云雀大街槛门外突然热闹起来。

各街各坊的里长坊正,正按照上差的安排,挨家挨户将在屋内躲避毒阳的百姓叫起来,上云雀大街观刑。

令都最繁华热闹的云雀大街北端槛门外,临时搭建起一个三米高的长长的刑台,上柱国公唐逸一族男丁共三十九人,全部被五花大绑,跪于台上,身后是一排身穿红衣,面覆玄布、手持寒刀的刽子手。

即将被行刑的一众男丁中,最小的不过三岁,可怜他乍离母怀,懵懂无知,和几个年龄尚幼的哥哥叔叔一起,在烈日暴晒下嘤嘤啼哭,令台下观刑的百姓,无不侧目心寒。

皇城后宫,重华殿内。

一身素白、全身上下无一钗饰的婕妤唐缨伏跪在大靖皇帝宇文雍面前,声泪俱下。

“皇上,臣妾求求您,饶过臣妾母家吧。”

靖帝面色青黑,冷冷地盯着面前这个清冷苍白的女子,那曾经流转间风华万千的眸子里,如今蓄满了盈盈泪光。

“唐婕妤,你父亲犯的是谋逆大罪,联如今只是诛了三族,并未牵连于你,你不感天恩,如此时刻了,还在此为他求情,难道是想和你母家一起受诛吗?”

自去年入冬以来,京师令都和邻近各州,便没有下过一场透雨,往年正当新苗拔节的田地,因久旱无雨,早已不见一丝绿色,各地频繁上报虫蝗大作,民间饥馑不堪,百姓四处流亡,瘟疫四起。

二月时,放外湖州牧的定王宇文硕趁回京述职期间,串联一众旧部老臣,密谋发动谋反。

靖帝得了密报,提前下手,灭了宇文硕,凡与之有牵连往来的官员,清洗了一大批。

近两个月以来,令都内外,可谓是血流成河。

偏偏这个上柱国公唐逸,不知避嫌,却还以连月大旱,天象示警为由,几次三番直言上谏,要靖帝心怀柔政,对内克己复礼,安定朝臣人心,对外减赋免税,与民休养生息。

话里话外,似对靖帝重治宇文硕谋逆一案心怀愤懑,靖帝每听一次,心中恼怒便加重一分。

唐逸驻守西北多年,为平定西北立下赫赫战功,宇文雍即位后,为防他一方独大,将他从西北道行军大都督任上召回令都,封了个上柱国的勋爵,官居正二品。

原本靖帝只将他当作一个闲散勋爵赋闲在京都,但四年前,其女唐缨入宫,后被封为离国夫人,唐逸也兼了大司马一职,总管兵部,兼辖制京城防卫之责,唐氏一族在令都又成烈火烹油之势。

上月,御史大夫李林洧密报,查明唐逸连月来,一直在为定王奔走叫冤,并散布流言,妄论靖帝对定王一案查处过重,牵涉过广,致使大靖上下到处是冤魂,这才引发天下大旱的异常天象,此乃上天示警。

靖帝本来就对唐逸心中恼怒,不过是因为深宠着离国夫人,唐逸又实没有直接牵涉到定王一案中,这才隐忍多时。

此时听闻李林洧密报,顿时大恕,削了唐逸大司马之职,夺了其兵权,命刑部拿了周逸,汇同御史台严加审讯。

不出十日,李林洧便将唐逸罪名做得详实,之后,宠冠后宫的唐缨便从离国夫人降为了婕妤。

唐逸已然罪不容赦,按律法当诛九族,靖帝却因离国夫人之故,多少顾了她的情面,否了李林洧和刑部共同上报的定罪本章,只将唐氏三族内男丁斩尽,女眷没入官奴。

就连离国夫人唐缨,也只是降了位,暂时居宫反省,并未严惩。

然而,这女人,却太不受教。

今日不知从何处得知是行刑的日子,便一身素服,不顾守卫阻拦,冲进靖帝寝宫,哭跪到重华殿内为父喊冤。

“皇上,臣妾父亲忠心侍上,只是从军之人,性情直拗,言语犯上,但绝对不会做谋逆之举。如今一族三十九人无辜受牵连,请皇上饶过唐氏一族。臣妾情意一死,以谢天恩。”

唐缨将头重重地叩了下去,额上顿时鲜血沁出,洁白无瑕的额头上,如同开出了一朵血色芙蓉。

“唐婕妤,你身为天家宫妃,却情愿为了外戚去死,是忘了后妃之责了吗?”靖帝咬着牙,面色愈发阴冷。

入宫四年,这个冷艳绝伦的女人,始终清冷孤傲,不喜不憎。

这平淡如水里,靖帝感到的,是深深的疏离,抑或是不屑。

如果不是她才情美貌异于常人,就凭着她那冷淡的性子,加上入宫四年,还无所出,在这后宫,怕早就无立足之地了。

偏偏她生得沉鱼落雁,才情极高,床帏之间又天生自带万种风情,有了她,后宫粉黛在宇文雍眼里,完全没有了颜色。

今日,她落饰除妆,伏跪在他的面前,一身素服,更显得冷俏怜人。

素日里波澜不惊的眼中,此时充盈着秋水,额头的鲜血,顺着洁白的面庞慢慢流下,让他看得心痛欲裂,触目惊心。

他有种想将她拉进怀里,为她轻柔地抚去伤痕,又有种想要将她糅碎,发泄心中暴怒的冲动。

“婕妤妹妹,陛下天恩,没有牵连于你,只是降了你的位,你我今后还要一同侍候陛下,你这又是何苦?”一声娇柔甜腻的声音,让靖帝收回了心动神摇。

唐婕妤哭着求见时,靖帝正同昭仪李燕燕用冰霜纳凉,此时的她珠翠满头,一身绯红金蝶撒花曳地长裙,嫩绿束胸上露出的肌肤白腻香软,一双桃花眼眉目传情。

也是一个国色天香之貌,只不过,这软玉温香在一身洁净的唐缨面前,却没有了惊艳,只多了艳俗。

她和唐缨一同入的宫,第二年,唐缨身无子嗣就被封为离国夫人,而她在良娣上一呆就是三年,直到去年诞下皇九子,才擢升为昭仪。

如今,她的父亲李林洧拿下了唐逸,离国夫人降位为婕妤,位分在她之下,她终于出了一口压抑多年的恶气。

只不过,皇上似乎还对她有情。

不行,好不容易父女内外联手,才把这把火烧了起来,可不能就这样熄了,得往上浇点油。

“皇上,您就别责罚婕妤妹妹了,她性情温顺,久居深宫,定不会和母家有来往牵连,刚刚撞这一头的血,并非心怀怨恨,只是心系母家而已。望皇上看在昔日恩宠上饶过妹妹,让妹妹在溯玉宫里好生将养,待伤好了,妹妹定会感恩皇上,不会再如此刚烈,尽心侍候的。”

唐缨伏在地下,听着李燕燕向靖帝柔言细语,身子轻微一动,无声地抿住下唇。

靖帝内心,却更加暴怒。

后宫女子,喜怒哀乐只能系于他一人,岂能为了外臣,当面自残。

正在此时,值守的宦官在殿外报,已是午时一刻,监斩官请旨,是否要立即行刑?

靖帝看着面前的唐缨,面色铁青:“行!”

唐缨身子一晃,昏倒在大殿上。

殿门口跪侍的贴身宫女云儿和星儿,慌忙入殿,将她扶起,靖帝挥了挥手,殿内随值太医立即上前,拔出银针在人中穴上刺了下去。

须臾,唐缨在侍女怀中悠悠醒来。

“皇上,你,真要如此绝情吗?”一双泪光淋淋的俏眼,望向靖帝。

这眼神,带着万千幽怨,靖帝心曳神摇。

压下暴怒,靖帝冷冷一挥手:“下去,联今日暂时不和你计较,即刻搬出漱玉宫,去林月阁反省吧。”

林月阁,是宫中最偏远之所,相当于冷宫。

唐缨面如死灰,在宫女的搀扶下,如同呆滞一般退出了重华殿。

陪伴靖帝四年,她知道,这个冷心冷面之人,已经不会再对唐家有任何怜悯之心。

唐缨是在千禧之年,和几个姐妹在浦江上观看跨年烟火表演时穿越的。

当时她正在兴奋地看着天空绽放的绚烂烟花,不知不觉被拥挤的人群挤到江边,一个站立不稳,一头摔下了浦江。

穿越后,成为时任西北道行军大都督唐逸的嫡长女,在这个架空的朝代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年。

只是这二十年里,她的前世记忆从未曾开启过。

七岁时,阿爹被靖帝封为上柱国,全家从西北迁回令都。

十六岁,她随被封了三品国公夫人的母亲,入宫参加太皇太后的六十寿诞,被靖帝宇文雍在一众世家名媛里一眼看中。

随后一旨诏书,选入后宫。

同时入宫的,还有治书侍御史李林洧的女儿李燕燕。

唐缨入宫前,与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中书令杨成的长子杨世林芳心暗许,两人于少年时便私下结下盟约,只待成年,便央了两家世代相交的父母,成就婚事。

谁料还未等两个少年向父母表明心意,她便身入皇宫,与世隔绝。

杨家大郎也心灰意冷,放弃了京都的科考仕途,一匹白马,远赴西南从军戍边。

云雀大街。

刑台上的日晷,已经临近午时三刻。

监斩官手持令牌,从案几后面立起身来,大声喝问:“犯官唐逸,奉旨最后一次问你,为何参与谋逆,妖言惑众,扰乱朝纲?”

“皇上杀伐无度,牵连无辜,冤屈过重,上天示警!”唐逸抬起伤痕满脸的头,倔强地望向天空那颗灼烈的太阳。

“冥顽不灵,斩!”

令牌“咔拉”一声扔到跪着的一众人犯面前,随之,一阵绝望的“嘤嘤”哭声从台上台下响起。

“我唐氏一族三十九人,今日为天下黎民祭天!上天有眼,当天降甘霖,解万民困苦!”

苍健的话音未落,寒光一闪,唐逸头颅已经已从颈上飞出,张开的嘴尚未闭合,红色的腔血飞溅数米。

另外三十八颗头颅,也同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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