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桑书云将长空神指教给他,桑小娥的功力远不及他,所以他是如今世上练这门指法,练得最好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年轻人用的,正是当日长空帮失窃的长空神指。方歌吟幽幽叹了口气,终于,让他找到了。方歌吟没有轻举妄动,虽然事实证明,白愁飞所用的武功并不是雷家的指法,而是长空帮的长空神指,但他现在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背后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别的势力纠葛。所以他得先给温晚去了一封信,让他动手抓住梁何,带入汴京,他要带着梁何来见一见这位白二当家,告诉他自己找到线索了,然后听一听梁何的说法,再去问白愁飞的说法,杜绝两人窜供的可能。如果只有梁何一个人,他当然不好用这种法子,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不在乎这些为恶之人的性命,他只在乎真相,参与长空帮一案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汴京城里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掀起了一场火拼,因为方小侯爷的话,所以他们都有克制自己的行动,不至于扩大范围,惹得那些权贵不安。苏梦枕率先出手,专杀六分半堂的高手,白愁飞和王小石是此役的主力,很快在京师中传出起偌大的名声,这两个苏梦枕的兄弟武艺高绝,一时间六分半堂无人能敌。王小石抱着嬉戏的心去做这件事,只觉得他们的武功很有意思,和这些人过招很有意思,他还记得六分半堂残害孩童的行径,所以对他来说,剿灭这样的势力,也是很有意思的。和下手留有分寸的王小石不同,白愁飞的名声比他更响一些,因为他下手更狠,对他来说,既然成为了敌人,就只有你死我活,体谅别人的不得已,只是给自己留下后患,斩草就该除根。不知不觉间,王小石发现自己和白愁飞之间有了分歧,索性大哥每次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没有伤病拖累的苏梦枕当然不会让别人替自己冲锋陷阵,自己好好地呆在楼里,每一次行动他都身先士卒,因而在每一次临阵选择时,他都在场。大敌在外,虎视眈眈,苏梦枕压制了二人的争议,在他看来,一个大的势力里应该能容纳不同的想法,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他也应该给别人提出自己想法的空间,无论是白愁飞的狠,还是王小石的仁。争议可以存在,只要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这也是他引入两位楼主的原因之一,金风细雨楼不该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他不是完人,总有思虑不全的地方。尤其是现在,金风细雨楼扩张在即,迷天盟撤走,六分半堂也要被吞并。此后,汴京城里只会有一个势力,那就是金风细雨楼。第79章 迷天29汴京城内只有金风细雨楼,这是一件好事吗?其实并不是。因为汴京是当今世上最繁华的都城,也是势力交错、情况最复杂的地方,这里多年来形成了一种相对平衡的生态,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迷天盟三家,三足鼎立才是最稳定的局面。这样,蔡京一党,清流一脉,还有两边都不想沾,或者说,表面上两边都不想沾的江湖人,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一旦三家变成一家,所有潜伏在明面下的势力纠纷,都要由金风细雨楼一家来承担,所以苏梦枕才说,他现在急需人手,而且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手。他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更大的风雨。但真等他动起手来时,却觉得事情出乎预料的平顺,除了在拔除金国的势力时遇到了些阻碍,六分半堂的动向居然全在预料之中,金风细雨楼的折损根本不像是和势均力敌的大势力火拼。除了雷媚和狄飞惊不知去向外,六分半堂的几位堂主都没能逃走,死忠于六分半堂的人都战死,一部分人选择了投降。还有一些一时间举棋不定。对于这些人的处置,王小石和白愁飞发生了一场争执,或者说,这是自从和六分半堂开战以来,两人慢慢累积的矛盾的爆发。王小石坚持让这些人自己选择去留:“天底下有那么多人,难道个个都要归顺咱们吗?他们也不见得是真想加入六分半堂,只是江湖上许多身不由己的事,现在六分半堂倒了,他们当然也可以自由来去。”白愁飞却冷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里没有六分半堂的死忠?六分半堂输了,作为败者,他们的生死本就不由自己,战也不战,降又不降,他们面对六分半堂时也如此吗?咱们若是就这样放纵了,不过是显得金风细雨楼比六分半堂软弱可欺!”“他们若还是不给一个回复,就杀。”王小石并不想和白愁飞争吵,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如今更是结义兄弟,他们曾一起游荡江湖,经历过落寞,也共生死,若只是他自己的事,他都可以对白老二退让一些,但这关系到许多无辜者的生死,他不能退让。随着金风细雨楼一步步扩张,他们在汴京,在江湖的声名越来越大,王小石发现白愁飞身上的杀气和野心也越来越旺盛了,一些他不希望发生的改变正在发生,这让王小石感到疲惫。他径直望向苏梦枕:“大哥,你觉得呢?”苏梦枕将两人的话都听进去了,再加以衡量后决定道:“放。咱们这一次闹出的动静已经够大了,再杀这些人,会扩大事态,大局已定,穷寇莫追。”“但是老二的顾忌也有道理,让人盯着一些可疑的人,看能不能找到雷媚和狄飞惊的去向。”白愁飞见苏梦枕还是偏向王小石,一时间面色冰冷。杨无邪坐在王小石的下手,见到对面二楼主的神色,心中隐隐忧虑。他不欲这种争吵继续下去,便开口道:“没想到,雷震雷居然会舍命保护雷媚离开,她的去向咱们心里差不多有数,无非是蔡党手下,但狄飞惊,他去了哪里?决战时他竟真的没有动手,接受了六分半堂向楼里投降,雷媚尚且反扑挣扎,他竟真的就这么走了?”事实上,狄飞惊并没有走。他坐在一家面馆前慢悠悠地下着面,□□遮掩了那张俊秀到让白愁飞都一度心生嫉妒的面容,他一直垂着的头抬了起来,看着面馆外的行人。面馆里唯一的一张方桌被两人占据了,不老神仙鹤发童颜,笑眯眯地等着自己的面,朱小腰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打了一个哈欠,他们俩就是温纯留给苏梦枕的人手,这段时间负责和苏梦枕一起行动,清除金国的钉子,朱小腰受了伤,有点提不起精神。他们毕竟是迷天盟的人,并未告知金风细雨楼他们真正的底牌,也就是一直以来迷天盟在汴京做主的人,正是他们面前这位六分半堂的大堂主。所以汴京城内的势力由三家变为一家这件事,从来没有脱出过关七的控制。朱小腰有时觉得此事颇有些荒诞,六分半堂自己人也绝想不到,和雷媚分庭抗礼的狄大堂主其实只是借着六分半堂的势力掌控京都局势,他是迷天盟埋在六分半堂的卧底。据说,狄飞惊成为大堂主的消息递到七圣爷手里的时候,他的神色都有些莫名。颜鹤发在暖洋洋的火炉边舒展了一下肩背,这么多年的担子卸下来了,让他觉得浑身轻松:“小路,接下来咱们做什么?”化名“小路”的狄飞惊垂着眼眸看锅,仿佛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面前的这碗面了:“接下来,你们继续跟着金风细雨楼行动。”“那你呢?”“我继续做面馆老板。”朱小腰抬眼看他,透过蒙蒙的水汽,看不清他的面容,自从相识开始,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孤寂逸然,潇洒淡漠,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但朱小腰认识他太久了,还是能摸到他的一些心思的:“你不跟着大小姐去东南?那里战事将起,你如果去帮大小姐,她会轻松许多。”狄飞惊笑了笑,他感激朱小腰的好意,但是:“这是大小姐的事,她如果需要我和她一起走,我自然愿意,她既然没提,那我就不该自作主张。”朱小腰又问:“你也不去见七爷?当年我问你为什么,你不是说,七爷用一战,换你为他做一件事吗?你不去寻他了?”狄飞惊的笑意变得缥缈起来:“是,当年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会去找他的。”提起当年事,狄飞惊恍惚回到雷损身亡时。狄飞惊本名狄路,他出身十分贫苦,小小年纪就要帮忙替人照顾马匹,却被失控的马撞断了颈骨,若非雷损出手相救,他当时就死了。雷损救下他,他便跟着雷损,虽然得到了及时救治,他还是在那场惊马中落下了残疾,脖子无法抬起,亦或者,这本就是他练《大弃子擒拿手》的代价,练就这门绝学的人无不残疾。来到六分半堂后,他被雷损安排在关昭弟身边,熟悉她手里的事务,从那时起,狄飞惊就从这举动中读出了雷损对关昭弟的芥蒂,或者说,是对她身后关七的忌惮。雷损从不打算和关昭弟分享六分半堂的权势,他已经准备好了让狄飞惊这个外姓的心腹来代替关昭弟理事。后来,关昭弟果然不见了,其实关昭弟对狄飞惊很好,她大概是因为年幼时的经历,对贫弱者总有一份关怀在,狄飞惊也很承她的照顾之情。但他做不到什么,那时他还太年幼了,何况雷损对他有救命之恩。结果,没多久,他的救命恩人雷损也死了,死在关昭弟的哥哥关七手中。树倒猢狲散,雷损还未抵达权势的顶点就倒下,那投机跟随他的人自然也就散去了,狄飞惊是一个例外,他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但雷损既然救过他的性命,那他总该还的,等他练好武功,就去见关七。无论他能不能报这个仇,他尽力去做了,总归对得起自己。于是,在他十五岁时,武功有所成,狄飞惊从汴京去到云州见关七,穿过西北边界,来到一座边城。狄飞惊在西北的酒馆中听老人说故事,裹着羊皮袄的老汉说起有一年边军打草谷,因为城中官员怜惜满城老幼过冬艰难,坚持闭门据守,被惹怒的辽人军官调动了更多的军队来,誓要破城劫掠,城主点燃烽火求助,满城人心惶惶。“你们不是咱们这里的人,不知道那时的情形。辽帝昏庸,他手下的军队比山中的盗匪还凶恶,直接搜走你家里所有过冬的粮食,拖走老百姓家的姑娘、媳妇都是常事,只要反抗的都会被杀,回头还告你是贼人袭军,问你的罪,如果你是汉人,就直接说你是宋国奸细,拿你的人头换功劳,不过辽人的军官也知道他们的德性,不会真拿这个记功,但也不会问罪。”“关爷来之前,咱们每年都提前逃出去,尤其是家里有姑娘的,哪怕自己胳膊腿跑不动了,也一定让孩子逃到别处去,等他们走远了再回来。”“但那几年收成实在不好,上面又不肯拨粮,如果让那些兵匪进城,所有人都得饿死冻死,挨不过冬了。”在这样的时代,百姓就是草芥,没有多少人在意他们的死活,就像路边的草,枯死一片,总会再有的。但人终究不是草芥,当他们被逼到无法生存时,就会自己拿起武器保护自己。城中的青壮太少,多数被拉走充军或做劳力了,留下这些老弱妇孺面对举起的屠刀,奋力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家人。那一年,血染冻土,北风哭号,千里不绝,眼见就要城破,不见援军。忽闻铁马兵戈,杀声动天,原来是见到烽火的云州三千铁骑雪夜奔袭南下,人马相替,两日不息,突击敌后,将乱军全部剿杀。天明时分,城中百姓相扶而出,只见满眼皆被血染。“这段日子云州铁骑就在附近,你若运气好,还能见到他们行军呢。”狄飞惊出城后刻意追着行军的痕迹去追,真追上了停下暂时修整的云州铁骑。黄昏大漠,北风呼啸,细雪纷飞,白衣白马。坐在断墙上的男子身着轻甲,手边按刀,刀上血迹未干,他的面容清俊秀美,岁月沉淀在他眼底汇成渊壑,渺小而浩瀚,飘忽又真实,残忍也慈悲。这种矛盾的气质是如此突出,以至于让人忽视他的容貌、年岁,甚至是表情。狄飞惊都记不清当时他的神情了,只记得那男子得知他的来意后,点了点头:“雷损活着的时候朋友很多,他的名声很好,很多人都说是他的生死之交,但我杀他后这么多年,只有你为他来找我。”“但你不是我的对手。”关木旦屈起一条腿抵在墙上,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你小小年纪,没有别的事要做了吗?千里迢迢来送死。”少年狄飞惊想了想,回道:“我确实没什么要做的事,我的父母师父都不在了,没有牵挂,我也并不想做什么事业,出什么名,对我这样的残疾来说,活着是一件辛苦的事,我想了很久,唯一要做的,大概就是回报这桩恩情了。”关木旦接受了他的说法:“人一生能做好一件事,也是圆满。”然后狄飞惊就败了,以他从未想过的方式。关木旦从他的大弃子擒拿手中逆推出了失传的《小弃妻擒拿手》,这是大弃子擒拿手创始人的夫人针对丈夫的武功所成,每一招都恰好克制丈夫的得意绝学。然而《大弃子擒拿手》已经是一门极难练成的武功,甚至要付出身体残疾的代价,《小弃妻擒拿手》更是一直被视为传说,除了那位夫人,无人练成。在此之前,狄飞惊都想象不出这是一门怎样的武功。直到他在关七的手中见到了这门真正的“天下第一擒拿术”。神乎其技。不,这已经不属于武技的范畴了,或许对关七而言,武学已经成为一种道,天下所有的武功都可以归入其道中,只要他明白了这门武功的思路,就可以运用出来。万变不离其宗,是为武道大宗师。关木旦没有杀他:“你从未想过要杀我,只是想把命还给雷损,现在你还他了。”狄飞惊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反而觉得脑中空荡荡,不知接下来该去哪里,做什么。关木旦似乎看穿了他的现状,笑了起来,狄飞惊看到了他的笑容,没有听见笑声,只有风声:“当然,你若是不想放弃,大可以把性命寄存在我这儿,你替我做一件事,算作抵消,等你把事情做完,武功也练得更好时,再来找我。”“如果那时,你依旧在人世飘零,不知何去何从的话。”【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