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王语嫣往栏杆边走了两步,看向楼下,真是段誉正热切地笑着和人说话,一边说一边往这边走,他一抬头,正看到王语嫣,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拉着那汉子就要过来,却见两个乞儿运使轻功奔来,拦下了他们说话。见状,王语嫣下楼走过去,段誉走到她身边,轻声和她说起自己和这位乔大哥意气相投,刚刚两人比较脚力出了城,在城外义结金兰,如今对方算是他的大哥了。王语嫣微笑着与对方见礼,见那人和两个乞儿说话,乞儿的神情敬重,轻声问道:“你知道这位大哥是什么人吗?就这样与他结拜?”段誉笑道:“我与大哥一见如故,我钦佩他为人胆格豪迈,潇洒大气,愿意认他做哥哥,却与他的身份无关。”那人的内力高深,显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大笑道:“兄弟,大哥帮中有些事务,你要一起去看看吗?”段誉看向王语嫣,见她没有反对之色,便应道:“好,咱们便随大哥去瞧瞧。”于是两个乞儿在前引路,段誉为乔峰介绍了王语嫣的身份,说到乔峰将自己误认为了慕容复,他这位大哥十分想结识“南慕容”,又想到慕容公子是王姑娘的表哥,想着王姑娘神仙一样的人物,她的表哥一定也是人中龙凤了,只不过不知为什么,王姑娘似乎不太喜欢提到自己的这个亲戚,他也不必向人提起这件事了。王语嫣听他在说到“慕容复”时顿了顿,便知道他的顾虑,而那带路的乞儿更是回头看了他们两眼,知道段誉是大理人,并非慕容复,才又转过去,心中多了几分思量。是该叮嘱他,不要透露自己和慕容家的关系,看一看形势再说话了。可王语嫣万万没想到,自己慕容复表妹的身份没有瞒住一会儿,那杏子林中,慕容复的家将包不同正和人阴阳怪气的辩论,一见王语嫣,还抽空叫了她一生“表小姐”,惹来在场众人的注目,其中有些目光带着冷意。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段誉往前挪了两步,将她挡在了身后。乔峰虽然也惊讶这位姑娘的身份,但他本就不觉得副帮主马大元的死和慕容复有关,更不会迁怒到一个小姑娘的身上,于是上前两步抱拳道:“众兄弟好。这位,想必就是包三先生了。”王语嫣越过段誉肩头看向场中,发现不仅是包不同,阿朱、阿碧居然也在,大概是他们离庄后,这两个姑娘离开太湖山庄去向慕容复的家臣报信,跟着一起来到了这里。丐帮的副帮主马大元被自己的成名绝技锁喉功杀死,丐帮多数人都认定是慕容复所为,慕容复便北上洛阳去丐帮自证清白,结果乔峰也在这个时候南下来到了无锡,要去姑苏慕容家,两人刚好错过,包不同等人见丐帮来势汹汹,便代替慕容复前来。只是慕容复身边沉稳可靠的两位都不在,反倒是包不同来主事,他这人心无坏心,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耿直,但他一副狂生习性,和人说话都要抬杠,非得阴阳怪气地得罪人家,哪怕别人好声好气待他,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自己也知道自己得罪了许多人,不利于慕容复的“大业”,可偏偏控制不住自己这张嘴。也就是乔峰的心胸宽阔,并不与他们计较,哪怕动起手来,那与包不同齐来的风波恶被丐帮毒蛇咬伤,他也让人给对方解毒。只因他曾见过风波恶与农人对峙桥上,哪怕被对方泼了一身脏污,也未仗着武功伤那普通百姓,乔峰觉得他是个好汉,不愿与他为难。可乔峰不愿与人为难,今日却有人打定主意要和他为难了。一场叛乱牵扯出乔峰的身世之谜,马大元的遗孀康敏将前任帮助汪剑通留下的书信取出,这是他在乔峰接任丐帮帮主时留给副帮主的,说只要马大元身亡就拿出来,还有一封汪剑通与人交流的信件。汪剑通留给马大元的信,是让他监督乔峰,一旦他有向辽叛宋的苗头,就召集所有帮众,哪怕下毒暗杀,不择手段,也要除掉乔峰。而另一人写给汪剑通的信,则是说乔峰虽然为人和武功都极好,但他毕竟是契丹人,他们两人是他的仇人,让汪剑通传位千万慎重。第45章 逍遥 15这群人还请来了当年参与雁门关事的智光大师和赵钱孙,智光大师见人拿出那两封信,只得说出了真相,不过他十分维护当年领头之人,还特地撕掉了给汪剑通去信者的落款。王语嫣在人群中听着听着,忽觉这一群人围杀契丹人,杀死对方妻子,最后此人抱着妻子尸体跳崖的事,十分耳熟,她记忆超群,耐心回忆了一阵,就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的经历,她跟着姥姥和爹娘在宋辽边境时,听姥姥说过此事。她心中一动,眉头微蹙,看向那边出声替乔峰说话的阿朱,暗中摇头,知道以自己慕容复表妹的身份,有些话不能说给这些人。又看向身前段誉,就见他神色惨然,作为大理人,他当然无法对宋辽之事感同身受,只是替自己大哥感到悲痛,没想到自己今日才结识的哥哥,这般英雄人物,却身世凄惨,还因此被人怀疑排斥,他大哥十六岁就跟随汪剑通学艺,为丐帮立下多少功劳,因功重而被推举为帮主,如今所有人都说他是契丹人,因此就将这十多年的交情和功劳都抹去了吗?还怀疑他与慕容公子勾结杀了马大元,就因为他是契丹人吗?且不说契丹人就如何了,就算契丹人十恶不赦,那身为契丹人难道是他大哥生来愿意、自己选择的吗?段誉心中不平,神色自然愤愤,等乔峰抛下打狗棒离开,他也一起追了上去,王语嫣看向未能离去的慕容家人,心想丐帮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帮,不至于为难两个小姑娘和两个伤员,丐帮经此剧变,正是紧张的时候,不宜再提恩怨,等表哥从洛阳回来,他自然会解决此事,不用她来操心。而且,她有些话要和乔峰说。于是王语嫣赶上了乔峰,不再以“乔帮主”称呼对方,而是改口道:“乔大侠,您请慢行,有些事方才不方便讲,现在左右无人,您可以听一听。”乔峰果然放缓了脚步,他看着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道:“大侠实不敢当,姑娘有何见教,乔峰听着就是。”王语嫣瞄了段誉一眼,柔声道:“那我唤您‘乔大哥’吧。乔大哥,刚才听那些人说的事,倒教我想起一桩往事来,虽不知道有没有猜错,但也给您一个参见。我外祖母乃是西夏人,所以我家在西夏也有家业,我年少时,长辈常往来于三国之间,曾说起过一桩旧事,关于雁门关外的一桩惨案。”听到这里,乔峰神色肃然,连段誉都收敛了情绪,认真起来。王语嫣想起那日姥姥略带讽意的神情,叹了口气:“说辽国曾有一位总教头,名叫萧远山,他的师父是住在辽国的汉人,娶的也是宋人妻子,他十分亲近宋国,曾多次在辽国国主和太后面前进言,主张两国和平,这些事迹传到中原后,连宋国也有不少人钦佩他。”“三十年前,他因孩儿的生辰,带着妻子和侍卫要往宋国去,却被一群宋人截杀,起初他因为曾对师父发下的誓言,不肯下重手杀伤汉人,结果没能拦住他们攻向自己的妻子,那群人将他的汉人妻子杀了,他因此发狂破誓,屠杀那群盗匪后,抱着妻子的尸体,跳下了悬崖。”她望向怔住的乔峰,继续说道:“适才那位智光大师说,此事说出来会有损带头大哥和汪剑通的威名,说明他们做下的是一件大大的错事,我便想到此事,时间也对得上。辽帝曾因爱将被杀大发雷霆,辽帝的弟弟本就主战,为此还说,这就是亲近宋人的下场,此言一出,朝中沸腾,辽帝甚至调兵再度攻打河北诸州,两国刀兵再起,死伤无数,此事,辽国境内,无人不知。”段誉握住乔峰手臂,唤了一声“大哥”,王语嫣不忍看乔峰神情,转移话题道:“我毕竟是慕容家的表亲,那些人怀疑乔大哥和我表哥勾结生事,适才我若说出此事,那些人一定要以为我早早将此事告知于你,你对自己的身世已经知情才杀马副帮主,所以未曾在众人面前陈情,为您辩解。”乔峰点了点头:“姑娘顾虑,乔峰明白。”王语嫣认真道:“此事到底为何,还得问那‘带头大哥’。又是何人造谣生事,害了那对辽人夫妻,我总觉得此人行迹十分可疑。而那带头大哥三十年前便能让汪剑通自退一步,奉为领头,一定在宋人的江湖中身居高位,事情过去三十年,他如今至少也得有五六十的年纪,加上乔大哥你是被安置在少室山下长大,那带头大哥居然能请动少林高僧为你授艺,而当初他们错杀好人的原因,也是以为他们要去少林夺书。”说到这里,王语嫣顿了顿,乔峰已经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这位姑娘的意思是,这件事和少林寺撇不开关系,甚至就是少林的某一位高僧领头。他沉默了片刻,抱拳行礼道:“多谢姑娘提醒,乔某会回去家中,问个究竟。”段誉并不放心乔峰独自一人离去,他这些日子和王语嫣相处,多少受到她的影响,比起往日会多想一些,眼下十分担心乔峰的处境:“大哥,你要归家,咱们送你一程吧。”有人照应,以防被那些仇恨契丹人的江湖人不问青红皂白地围攻。乔峰此刻的心情自然是苦闷的,他三十年来受宋人教养,也一样敌视辽人,以为胡虏贱种,狼子野心,都是毫无人情的禽兽,结果一朝身世揭晓,自己也很有可能是契丹人,连两位恩师都是为了弥补昔年罪过才善待自己,他从未见过的父母若真是无辜冤死,他身为人子,这份沉冤又该向谁去讨?结果自己才认识的小兄弟却能不顾世俗非议,与自己同行,倒也大慰平生。乔峰笑着拍了拍段誉的肩道:“兄弟,你的好意哥哥领受了,但你和王姑娘有要事在身,不必为我分心。”段誉道:“你我结拜兄弟,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说,那鸠摩智眼下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要找他不急于一时,或许咱们送大哥去少室山的路上,就遇见他了呢?”王语嫣也跟着劝道:“是啊,乔大哥,我们两个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这一路上,或许还是你照顾我们来得多些呢。”话说到这个份上,乔峰也不好再拒绝,三人便一起上了路。期间,乔峰得知丐帮众人被西夏一品堂围攻,又折返回去救人,而后一路直奔少室山家中,却发现乔三槐夫妻被人袭击,段王二人帮忙安置乔氏夫妻,乔峰去往少林寺中拜谒玄苦,两边才分开行动。等他们听到江湖上的风声,说乔峰望聚贤庄求医不得,大开杀戒,之后失去行踪,也只能黯然叹息。此后两人继续寻找鸠摩智,但也没有了一开始的闲情逸致,直到古笃诚、傅思归、朱丹臣三位段氏家臣奉命来给丐帮报信,两方在洛阳偶遇,才知道乔峰,不,如今已是萧峰后来的遭遇。他带着阿朱被康敏所骗,去寻段正淳,一见之下,阿朱想起萧峰提起慕容家表姑娘的提醒,示意萧峰年纪不对,段正淳居然只有四十来岁,三十年前他还是个未满二十的少年,怎能压汪剑通一头做得带头大哥?两人心中存疑,便找到段王爷细说,才知道康敏是段正淳曾经的情人,那康敏不知何时窥破了阿朱的行动,故意引他们来替自己报仇,段正淳便也和他们一起去见康敏当面对质,才揭破了马大元之死的真相。段誉听朱丹臣叙说后,想起自己在燕子坞见到的阿朱,心中感慨万千:“我受困万劫谷时,才知道钟灵是我妹子,归家后见父亲的旧情人带女儿上门来,又多了个叫木婉清的妹妹,眼下连阿朱也是我妹妹,她还有个妹子叫阿紫,唉,父亲如此多情风流,不知还有没有女儿流落在外,父母间的事说不清楚,可我这些妹妹当真受苦了。”由此又想到自己的母亲,刀白凤性情刚烈,一直为了段正淳的风流气苦,和他吵闹,甚至住到道观里去,若是让妈妈知道,她又得有多难受。王语嫣见他神情郁郁,打趣道:“你沉默不言,莫不是在苦恼,日后见到萧大哥,是该叫他大哥,还是叫他妹夫?”段誉愣了一下,笑起来:“自然还是叫大哥的,他和阿朱妹妹去了塞外,也不知过得怎样,日后我一定去看看他们。”朱丹臣在一旁看了,心中暗暗称奇,这王姑娘生得极美,清若霜雪,灿似茶花,深得江南山水的灵气,更兼温柔娴雅,聪慧过人,还有一身好武功,真是世间少有的窈窕仙子。和她的母亲王夫人样貌相似,性情大不相同。他们这段日子也着实见了不少王爷的旧情人,秦红棉对王妃动手,甘宝宝颇有心计,阮星竹柔媚小意,至于那马夫人康敏则狠毒至极,她们或爱或恨,依旧对王爷无法忘情。唯独这位王夫人李青萝,多年前和王爷断情后,当真不再把他放在心上,择人另嫁,生下女儿,纵然这一次因秦红棉的缘故来到大理,也和王妃在一处的时间远胜过王爷。想到王夫人当着段正淳的面,劝刀白凤不要自苦,身为摆夷族族长的女儿,虽然这段婚姻因为其背后的势力原因不能分散,也可多想想自己。事已至此,好歹儿子孝顺,地位尊贵,何不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寻点爱好消遣,高高兴兴过日子,不要和这改不了性子的男人怄气,还去道观里过清苦生活,又是何必。王妃看上去还真挺听她的劝,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万一日后两人结成亲家,他们王爷倒像是这家里的局外人了。这一行人准备去见过段正淳后便往擂鼓山赴约,顾绛则在将书上经文都教给虚竹后,便留下《易筋经》离开了,他能教的都已教,能领悟多少都看个人缘法。虚竹若和佛门有缘,修得《易筋经》在身,就不会被《北冥神功》洗去内力,改投逍遥派,但若他到底和佛门无缘,没有练成《易筋经》,还是成为了无崖子的徒弟,那也无所谓。顾绛兴起时做出的事情,并没有一定要达成的结果,更不会为那个结果苦心孤诣。一切顺其自然就是。他这一日自城中过,忽听得茶苑中有人唱《好时光》,不由想起数十年前,自己出魔入道时听过的曲子,不由停下脚步,听完了这一曲,忆及当年事,再度易容成王书的模样。镜中人如朗月清风,面目熟悉中透出些许陌生来。自从顾绛的武功大成,心性自然,就再也没有为了图方便改换过自己的容貌,外人看他是男子,是女子,会不会惹人注目,又会不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都已不在乎,所以,这张脸已经许多年未曾见了。所以,连王语嫣都没认出这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是自家姥姥。顾绛倒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把自己画成普通女孩模样的姑娘就是王语嫣,那雪白俊秀的青年公子围着她团团转,前前后后殷勤至极,应当就是那天追她离开的段誉。也不知这丫头是为什么,无论段誉怎么讨好她,都清清淡淡的,时不时还堵他一句,跟在段誉身边的三个家臣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背着人打着眉眼官司,欲笑未笑,神态轻松,只有段誉着急上火。顾绛听了一耳朵,才知道他们去见了段正淳,王语嫣对这个和母亲曾有过一段情的男人没什么想法,段正淳待她十分亲和,她便以礼回应,阮星竹最会看段正淳的脸色,自然也不会得罪王语嫣。真正惹了她的,是阮星竹刚找回来没多久的女儿阿紫。阿紫的性子天然恶毒,她存心捉弄王语嫣,被王语嫣反制了好几次,每一次段正淳想要教训女儿,都会被阮星竹泪眼汪汪地拦下,王语嫣因此心生不悦,觉得段正淳因情失教,管不住女儿。段誉不耐烦应付这个妹妹,朱丹臣三人因阿紫气死了褚万里,虽顾及阿紫是主公的女儿不能报复,但也不愿和她整日相对,便护着段誉一起出门了。至于王语嫣的冷脸,是因为她想到苏星河见过她外祖母,自己的样貌据说像极了李秋水,她并不想与那抛弃妻女的外祖父一脉往来,所以改换容貌,结果段誉说她遮掩了面容,实在可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段世子顿时扫了段王爷的尾。王语嫣想起段正淳喜好美色、风流多情,段誉是他的儿子,如今待她好,也是因为自己长得好,若是她天生就长了这样一张普普通通的面容,他还会待她如此吗?以后若是见了长得比她更美十倍的女子,他是不是也就和他爹一样,转头向着别人去了?想到这里,她干脆不再摘下易容,就用这张脸每天对着他。第46章 逍遥 16顾绛听得有些好笑,要他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属王语嫣的母亲李青萝最爱颜色,若非如此她怎么会对刀白凤王妃这样热心?也就是秦红棉的性情和她合不来,否则她也可以拉着人家亲亲热热做个朋友。一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的模样。人的脸本就是和手脚、大脑一样天生成就的,丑不值得自卑,美不足以自傲。但世人爱美慕强也是天性,美景、美人、美酒、美食,醉欲琳琅,你道色相噬人心骨,他偏就喜欢这红尘漫漫。反而言之,若这段誉生得和毁了容的段延庆一样,她难道就会对人家另眼相待吗?王语嫣这样聪明的姑娘,道理她都懂得,但道理归道理,不高兴归不高兴。她不高兴了,也没抛下他们自己独自离开。顾绛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着,人心中情之一字,有爱恨嗔怒,悲喜无常,自从能够感知到这点后,他就觉得这种由心而发,无可捉摸的极端情感有时浅得像山溪,有时深得像海渊。无论什么人,都无法操控它,或许这才是人能以“情”证道的缘故。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那个有情亦无情的师弟,如今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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