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上,柴桂和高盛望着远处正尚未消散的浓烟。
高盛转过头看着这个少年俊朗的侧脸。今天以前,他从未仔细审视过这个皇城中出了名的少年权贵,一个靠着父亲留下的家势,靠着阿姐独获龙宠的庇佑,唯独不曾靠过自己半分能力、功绩。可原来,大家都拙了眼。
“你还当真炸了石堡?”
“不然呢?我从不虚张声势。”
“也不知你是真疯还是——”
“还是什么?”
“算了。我只是有一事不明。你孤注一掷也要取莫太傅性命,却为何放过我?”
“你以为我不想要你的命?”
“你当然有理由那么做。”
柴桂轻轻一笑,“我不伤徐亨,因为他本就无辜,说来是我悔了他的婚典,是我对他不住。至于你,我虽恨你恼你,但不可否认,你是如今南凌唯一可以震慑邦夷的将军。你可以为一己私心不仁不义,但我若因报私仇陷国家于危难,只怕我父王在天之灵也不会饶我。”
一番话对高盛而言可谓灵魂一击,此时的他面对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竟感到无地自容地羞愧。
“莫将军他——那一剑正中要害,怕是——”高盛说着故意顿了一下。
柴桂明白他的意思,直接道:“不是我。是莫太傅想杀我,误伤到他。”
“是这样。”高盛的语气中并无怀疑,“那对他可是不小的打击。军医说他行状痴傻,不知还能不能醒。”说到这里,高盛突然话锋一转,恭敬道:
“平南王,比起以命相抵,莫太傅如今所受的惩罚恐怕更甚。可否就此罢手?至于高某,我的命门如今已交于你手,往后只要能弥补我昔日过失,任凭发落绝无二话。至于今日之事,跟来的黑虎卫都是我的心腹,驸马那里你也可以放心,他当时脑子还是昏的,根本分不清在场的人,我怎么说也就怎么信。我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传出去,永远不会。”
柴桂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回道:“高将军这么说,我若还不答应就有些不识大体了。”
其实,包括方才的沉默在内都是柴桂的算计。他对高盛说的那些话并非都是假意,但更多的却是一早为了全身而退所做的谋划。识人、攻心,辖人之短,用人所长,阿姐果然没有平白让他学这些驭心术。
于是,驸马被绑一案以绑匪被炸死在石堡巢穴为结案,都卫将军莫宛珏为营救驸马身先士卒,不幸因公殉职。莫太傅难受丧子之痛一病不起,终日呆呆傻傻。
接连遭受打击的莫婉卿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家,之后便一病不起,昏睡中她梦到了兄长、父亲、以及温柔可亲的董阿姐,还有柴桂冰冷决绝的眼神……
病好之后,恍若大梦一场。莫婉卿说不出自己究竟该用什么心境去面对柴桂,面对这一切。只是,以柴桂的性子,他会为十八年前的事逼着父亲去死,那么董阿姐的仇又怎会不报?
“那就是郭皇后了!”柴桂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下一步,他会怎么做呢?
那一刻,莫婉卿做了一个决定,虽然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但此时进宫或是她唯一想到的事。
经驸马被绑一事,玉衡公主一直心有余悸,迟迟不肯离宫回公主府居住,莫婉卿便借着这个由头入宫相伴。上一次她是被皇后和父亲骗着入的宫,这一次却是她自己的坚持。
贵仪宫中旧物如昔,一花一草都宛若贵妃在世时的模样,近来,皇帝时常流连于此,想起过往种种,悲痛滋味依然在胸。
他坐在贵妃的床榻上,掏出那只香包,紫色的鸢尾花绣工精湛,栩栩如生,可见贵妃绣它时何等用心,还有那淡淡的香味,像她身上的味道又似乎不是。
皇帝回忆起当年初见董如微的情景。她纤弱的肩膀在大雨中宛若一棵倔强的小草,任狂风肆虐,暴雨侵袭依然不屈地挺直着脊背。只是那一眼,疼惜中夹杂着一股莫名的情愫。他从未想过,自己一把年纪竟会为了一个小女娘失了魂。甚至为她违背自己的初衷,将帝王的雷霆手段化作和风细雨。
后来,他越发小心翼翼,护着她的一切,唯独不敢僭越。直到平南王府上方的白雾给了他一记警告,切莫再陷于儿女情长而忘了自己是这南凌的君王。可偏偏就在此时,她却向自己走来,娇羞地问他花期苦短,君上还要待到何时?
十年美梦一夕成真,陷入温柔乡的他再一次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皇帝想到这里突觉胸口发闷,狠狠地咳了几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近来,他时常有此感觉,太医只说是悲伤过度,忧思太甚,要他好好调养,适当地外出散散心也是有益的。
凤仪宫内,首席太医正在向郭皇后禀报皇帝的病情。
“你说陛下是中毒?”
“是也或不是。微臣行医多年,见过的奇毒不计其数,可这一次着实是奇怪。看脉象和症状均在两可之间,关键是,找不到毒源更是无从判断。”
“不论是否是中毒,陛下这病到底能不能治?”
“这,找不到根源无法判断。一切,或许只能听天命。”
“说了半天一句有用的也没。也不知养着你能做什么?”
“微臣无能。”
“行了,竟说些废话。这件事切莫让陛下知晓。”
比起皇帝的身体,郭皇后更关心的是太子的皇位,自己的权势。既然之前能弄出个董贵妃,那保不齐以后还会不会有王贵妃、张贵妃?与其这样日防夜防,倒不如……还有那个死了姐姐的小平南王,也是夜长梦多……
她瞄了眼脚下的太医,“你之前跟陛下说出去散散心对病情有益?”
“是的。”
“那就散散心。”
在太医的建议和皇后的吹风下,皇帝决定南郊围猎。
近来,皇室接连发生的事情让大家的心情都被阴霾笼罩,便都想借着这次围猎换一换心情,清除一下晦气,于是响应者甚多,南郊围场一时间聚集了皇城中大半的贵胄子弟。
皇帝首猎驱马跑了两圈,便感到胸闷气短,回到营帐休息。没了皇帝在场,这些年轻人们更加放松,玩得也更加起劲。
“瞧,那不是莫婉卿吗?”几个贵族女子看到一身骑服现身围场的莫婉卿禁不住议论起来。
“她不是从不参加这种活动吗?”
“听说她家出事了,竟然还有心情出来打猎?”
“人家是想当太子妃的。”
“兄长死了,父亲疯了,莫家算是完了。太子妃之位还会轮得上她?”
“那可说不准。要是人家有手段呢?看,那就冲着太子凑上去了。”
事实上,明明是太子主动靠近莫婉卿的。
“婉卿妹妹,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可是身体大好了?”太子本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转而关心起她的身体。
“谢太子殿下挂怀,早已无碍。”
“那就好,就好。哦,听玉衡说你学了骑射,起初我还不信。在这里看到你,才知她没有诓我。”
“学了些皮毛,陪公主出来散散心。”
“她有驸马陪呢。你一会儿就跟着我,咱们在外场跑几圈。”
狩猎场分为内中外三个场,外场只有些野鸡、兔子什么的,地势平坦,场地空旷,适合跑马,是为年纪小,骑术不精的少年们准备的;进入中场地形就开始复杂,会有大型动物出没;内场多凶兽,武艺高强者也需组队进入。
太子的邀约还未等到莫婉卿的回应,从旁突然跳出一个内侍,“太子殿下,陛下宣召。”
太子无奈,只能不情不愿地随那内侍而去,仍不忘嘱咐莫婉卿:“等我啊!”
其实,哪里是皇帝宣召,分明是皇后的意思。
太子素来给人的印象便是文弱,这对储君而言并非好事,郭皇后自然也想借着狩猎让他彰显一下武艺,扭转众人对其的一贯认知。
太子来到御帐前,却见柴桂和另外两位世家公子也在。
皇帝看了眼一旁的郭皇后,开口道:“皇后方才说这打猎也需有些彩头才更尽兴。朕就想到你们四个年纪相仿,正好可以趁此机会比试一番。至于这彩头,定会让你们有斗志为此一搏。皇后,你跟他们说吧。”
郭皇后于是让旁边的宫婢捧来一只锦匣,“你们四个都尚未婚娶。本宫这里有一副珍珠头面,一会儿谁拔了头筹就赐予谁以作来日的聘礼。”说着抬手打开匣子,满副的珍珠头面莹莹地闪着珠光,实乃稀世珍品。
那两个世家公子彼此对视一眼,如此珍贵的饰品又是皇后之物必定是留给未来的太子妃的,这要是敢跟太子抢那才叫没眼力劲儿。所以,待会儿做做样子,送太子爷夺魁便是。
柴桂心中却是暗暗一笑,只怕郭皇后的用意并非如此简单。
四人退下,分别去往各自的阵营准备。这次,郭皇后为太子准备了整队的高手,即使旁人不放水,她也有把握让儿子大获全胜,只不过,若是能顺手再解决点别的事情……
陈重来到柴桂身旁,悄声道:“主子,果不出您所料,这是从您马鞍下找到的。”
柴桂挑了下嘴角,心想,她也就衬这些龌龊伎俩,随吩咐道:“让弟兄们打起精神,一会儿有的玩了。”
此时的柴桂早已下定决心,郭皇后,你害死阿姐和她的皇子,该我找你算账才对,至于太子,若被牵连也只能怪他有你这位蛇蝎心肠的母亲。
太子从御帐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寻找莫婉卿。柴桂看到他朝莫婉卿走去,故意抢先一步,挡在莫婉卿面前。
“婉卿,”他面色平和,甚至眼眸中略带柔情。莫婉卿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已经很久没有搭理过自己,何况主动打招呼。
柴桂指着莫婉卿身侧的马,“这马的身量一看就不适合你。陈重,去把那匹红棕小母马牵来。”
莫婉卿愣愣地望着柴桂,“桂——平南王,”张口之时才发现自己日盼夜盼同他见面,真见到了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对于这个称谓柴桂并没有纠正,而是说道:“第一次狩猎凡事小心,一会儿在外场跑一跑,练练骑术也是不错的。”
“你呢?今天想猎些什么?”莫婉卿这话问出口又觉得自己可笑。
柴桂并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突然抬手拂过她的额鬓。
莫婉卿一激灵,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然后,柴桂的手只是划过她的发丝,摘掉一枚粘在发髻上的树叶。
莫婉卿还没来及恢复呼吸,柴桂已经擦着她的肩膀走过,并说道:“要是打到熊或是豹子,可以给你做个褥子。”
他的声音不小,恰够太子听到。柴桂自小做太子伴读,了解太子的性情,他与生俱来的软弱与帝王家的骄傲形成了天然对立的矛盾,以致他明明喜欢莫婉卿多年却一直畏缩不前,只等着皇后给他做主。
这一次,柴桂就是故意要激他一激,不然一会儿的狩猎怎么能如皇后所愿呢?
柴桂走后,陈重牵着那匹红棕小母马走了过来,把缰绳交到莫婉卿手中就匆匆离去,整个过程他都不敢看莫婉卿的眼,想必还在因石堡里的事不自在。
莫婉卿深吸口气,总算缓了过来。不对,她突然意识到柴桂的反常不是对往事释怀,反而恰恰相反。他方才说什么,让自己外场跑一跑就好,那么他……
想到这里,就注定了莫婉卿不会听话。她一抬眼,正看到太子……
牛角号声响起,比试四人组的狩猎队伍相继出发。
那两个世家公子本就达成了共识,便只是虚张声势,实际上却带队在中场外围打转。
太子方才受了刺激,一再的忍耐让他快要憋疯,于是不想再压抑,号声一响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狩猎比试的规则是,每个参赛者可以自带一支队伍,但是,只有主猎手就是参赛者本人可以射杀猎物,其余成员则负责寻觅、驱赶、包围猎物,以供主猎手射猎。
太子的猎队成员均是东宫最出色的侍卫,但他不知道的是郭皇后早就在猎场内埋伏了心腹金甲卫,但他们的主要任务却不是助太子得胜。用郭皇后的话说就是:
“山高林深,凶兽出没,少年公子求胜心切出了点意外,也是有的。”
然而,久居深宫的郭皇后怎么会知道,她眼中的皇城高手在沙场上淌过血水,舔过刀伤的飞骑卫面前,无论经验还是凶狠程度都远不能及。
柴桂先是率队紧随太子身后,渐渐地就疏远,进入中场便分散开了。
柴桂的猎队先他一步在山林中寻找着“猎物”,柴桂则放慢速度,缓行随后。
密林深处,利风如剑,虎啸惊鸟,然后,又是死一样的寂静。
陈重从前方催马奔来,向柴桂回道:“二十一个,还——跑了一个。”
柴桂从鼻息中“哼”了一声,“那就留他回去给他的主子报个信。”说着,他看向陈重,然后探身凑近,朝他伸出一只手。
陈重吓得不禁向后一缩,柴桂刚要碰到他身体的手便落了空,随白了他一眼道:“擦一下脸上的东西,脏!”
陈重这才意识到脸上大约是溅上了血迹,忙拿衣袖往脸上蹭,一边说道:“主子,咱们接下来去找太子吗?”。
柴桂没说话,只是突然寂静地冲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向他递了个眼色,示意身后。
马蹄声?陈重竖起了耳朵,速度不快,朝他们这边过来了,“这声音,是咱们王府的马蹄铁。”
不得不佩服陈重这听力,这么老远,连自家的马蹄都能分得清楚,可这也间接告诉了柴桂来者的身份。很快,莫婉卿就来到了他们身边。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回外场去!”柴桂冰冷而严肃地说道,与方才暧昧的态度判若两人。
莫婉卿也不示弱,回道:“我是来打猎的,外场太无趣。”说着还握了下手里的弓弩。
柴桂了解莫婉卿的个性,见她这样子大抵是很难甩掉了,于是冲陈重使了个眼色。陈重心领神会,赶忙借口去探路先行去给前面的人通风报信,方才经历的那些可不能让莫婉卿发现了端倪。
见陈重走了,莫婉卿厚着脸皮问柴桂:“平南王猎到了什么呀?”
面对这个突然的搅局者,柴桂没好气地回道:“猎物都让你惊跑了。”
莫婉卿虽然讨了个没趣却依然不气馁,继续道:“没关系,咱们再找。”
柴桂不敢让莫婉卿再往里面走,便带着她向旁侧溜达。莫婉卿就想方设法找话,
“你说要给我猎个皮褥子是开玩笑的吗?”
“你是故意气太子才那么说的?”
柴桂一怔,随即又听莫婉卿问道:“你为什么要刺激太子?你想——”
话没说完,柴桂突然停住,“闭嘴!”声音不大,却透着严厉。
就在莫婉卿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柴桂突然纵身一把将她从马背上扑下,两人滚进了草丛中。莫婉卿抬眼看着树桩上钉上的箭羽,方知刚才与阎王擦肩而过。
她没明白,这一箭是猎手的失误,还是——见柴桂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显然不是第一种可能。
紧接着,他们听到有窸窣的脚步声朝他们这边逼近。柴桂示意莫婉卿趴下不动,然后,在那个脚步声来到近前的时候,柴桂突然纵身跃起,与此同时手里的匕首手起刀落,正刺在那人的脖颈处。那人几乎没有挣扎便倒地不动了。
莫婉卿趴在草丛里看了个一清二楚。不是狩猎吗?怎么还杀人呢?
柴桂收起匕首返身来到莫婉卿身旁,心里一百两百个想骂人,这丫头怎么不听话非要跟过来?可是,嘴唇抽动了几下后还是说道:“想活命就谁也不许讲。”
狠辣的眼神,阴冷的语气,莫婉卿由内到外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