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话 从此陌路

天帝有令,因妖仙化羽参与平定北海叛乱救助天兵有功,特免去洗仙池刑罚,直接压入阴司受刑,另,妖仙仙号永封仙履阁,这意味着,化羽之后世间再无妖仙。

化羽自回来便被关在仙刑司,此间便再没见过司剑。

对司剑,他并无一丝怀疑,只是担心她在此动荡中可还安好,千万不要为了搭救自己而置身险境。后来,逸一设法前去探望,再三叮嘱要他放心。

于是,行刑那日,走在漆黑阴冷的地府,化羽也无半点怯懦,只是驻足刹那似乎听到身后隐约有银铃脆响,只是一刹便消失无声。

第一个被推上刑台的是北沧,他一路叫骂,继而变为哀嚎,依然被阴司掌事无情地送入深渊。

当冰蓝色的无间地火蹿升而出,寒诺稳稳地接住自己的神识,然后握在掌心同时很自然地将手背在身后。

待化羽走上刑台。寒诺抬起另一只手,用神识在他额上留下一抹印记,然后在天界监刑官的注目下,他的身体高高飘起,待至无间入口上方“倏”地骤然下落,跌进无尽深渊之中。

而后,冰蓝色的地火再次冒出头。

监刑官垫着脚使劲伸了伸脖子,才隐约看到一点火苗。不等他开口,寒诺抢先说道:

“哼,才这么点灵力,区区小仙也配无间堕仙这一席之地!”

监刑官听罢也觉得在理,一个小破妖仙自是不能和上神相比,那吞噬灵识的地火自然也旺盛不起来,于是回道:

“何必在意,事情已了,咱们也可以复命去了。”

寒诺便也客气地回道:“阴司苦寒,我就不留仙官了,尊驾慢走。”

……

化羽跌落之后掉在地上,他发现土地绵软,一骨碌爬起身却见眼前一片桃林,竟是熟悉的景色。穿过这片桃林就是司剑的桃坞,不知此时她是否在屋中等待自己。

化羽飞快地奔跑着,花枝刮在脸上也不觉疼,一口气便穿过桃林。可是眼前伫立的却不是记忆中的桃坞,而是一间破败简陋的屋舍。

那是——化羽只觉这间屋子十分眼熟,再顾四周,桃林已不见踪影,而是变作寻常山林。

化羽霎时想起,这是那次他和司剑“亡命”时在山上避雨的木屋。至此,化羽明白了,这一切都不是真实景象,这里没有地火,没有压迫感,不是无间,而是——虚化境?

化羽看到木屋中亮起橘色烛火,他走了过去,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屋门。

一个趔趄,化羽滚了出去,再一抬头周围一片阴郁,身后远远的殷红一片,彼岸花?

“你见过彼岸花开吗?”司剑曾经问过自己。这一回,他当真亲眼看到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前方说道:“臭小子还愣着干嘛,赶紧跑啊!”

化羽抬头望去,说话者站在前方光亮处,一束光正笼在那身水墨仙衣上。

化羽立刻起身朝逸一奔去,将阴阳界远远地抛在身后。

……

司剑回到地府,寒诺正在棋盘上摆着副棋子。

“都确认过了?那就可以安心下棋了。这些棋子是我亲手所磨,无聊时烦闷时就磨上一颗,不知不觉竟已凑齐一副。”

寒诺的声音在耳畔缓缓,司剑看着那棋盘,想到的却是四羽阁上她第一次发现化羽竟会下神仙棋时的讶异。

“我想你——”

不等寒诺说完,司剑抢白道:“我不擅下棋。”

寒诺一愣,却见司剑以拜见主仙的礼节行礼道:“掌事大人,方才回来时听闻忘川之上的渡灵使今日期满,下世轮回去了。司剑不才,愿担此摆渡之责。”

寒诺的脸瞬间凝固,他盯着司剑半天,然后冷冷地问道:“你想当摆渡人?你可想好了?”

“是的。生命有始有终,我愿做他们最后一程的引路人。”

寒诺松开摩挲戒指的手指,冷冷地回了句:“好。”

……

化羽随逸一远离阴阳界,朝阳初升,凡间的秀美山河笼在一片粉色霞光中。

“先生,司剑她——”

化羽刚一开口,冷不防被逸一一掌击中。他向后退了两步,只觉有仙法入体,却无半点不适,“先生,这?”

“这是禁行令。从此往后,你只能在凡间行走,再也去不得天界!”

就在化羽讶异之际,逸一继续说道:“天帝无法公然为你正名,所以只能用此法还你自由。

但是,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妖仙,所以,你不可和仙妖魔三族再有往来,除此以外,天地广阔任你游走,无有束缚。而这一切,正是司剑与天帝商定的结果。

司剑如今不仅有天君之尊,不日更会晋为上神,天帝已许她为自己的继任者,未来的天地之主。今日,她让我来送你此程,顺便转告你,前尘过往悲喜已然,从今陌路望君安好。”

“这是她说的?”

“一字不差。”逸一镇定地看着化羽,有条不紊道,“化羽,我与你相识一场,和司剑更是千年挚友。我能看得出你们两个彼此有情。可是,仙生漫长,一个‘情’字于这一世不过红尘一粟,终不能撑起整个余生。

即便你不是戴罪之身,依然行走九天有着大好仙途。可是,就算你潜心修行,努力进阶,待你位至上仙,她早已是上神之尊,或许已经开始执掌天地。你与她之间隔着的是永远无法逾越的红尘万丈。你所想的终不是她所要的。

还记得之前同你讲过司剑的独月命格,她说她已悟得此中真谛,所以要穷尽此生履行天职,除此以外不愿被任何俗事打扰。”

“打扰?我对她是打扰?这些话她为何不亲自同我讲?”

化羽的反应逸一早有预料,他叹了口气,“我早知你会执迷,误会我故意欺瞒,也罢,就让你死了这份心!”说着仙袖一挥,一段残影跃然面前。

那是司剑同逸一讲话时的一个侧影,影像有些许模糊,看样子是逸一偷偷留存的。

“逸一,那些小情小爱我早已放下,唯有执掌天地才是我余生所求。请你务必让化羽清楚,我和他之间注定陌路。若他还珍稀往日情分,顾念我曾对他真心以待,就请他珍重自我,就此勿扰。我既要成为天地之主,仙途之上就绝不可留下半点污痕。”

“污——痕?”化羽笑了,看着逸一怅然道:“我懂了。既是她所求,我自当成全。”

逸一看着化羽的眼眸中流出一丝温情,他向后退了一步,意味深长地施了一个平礼。

这一礼是逸一的告别,更是他对化羽和司剑的这段情真正的接纳以及敬重。

……

这些年,化羽走过很多地方。

那些他曾于年少时去过,住过,流连过的山川村落,那些曾留下过美好记忆,惨痛过往,荒诞经历,辉煌过、落魄过的地方。

他见黄沙大漠如今建起城邦,往来商队络绎不绝;他望千里燎原而今满目花海,花农们身披余香眼眸中尽是期望;他来到被洪水淹没的村庄,看那里沟渠纵横,水路通畅;他去到和衰神整治过的农场,秋日正午一片金黄……

化羽也走了许多不曾走过的路,那些只耳畔听闻,过去未能涉足的神秘地带。他见山峰如刀,怪石嶙峋,听山谷幽声,若龙啸鹤吟;他行急流险滩,度万米横桥,感一日四季,宿流沙卧寒冰……

同样的日出有不同的颜色,同一片星空,却见不一样的流光。原这世间日出日落,星布星稀,都不以世人悲喜而改变。每一片树叶的飘落都有它的轨迹,就像每一个生命的起始最终都将回归大地。

原来自己活了几百岁,这大千世界依然诸多离奇,即便是神仙,不行过这些路,看过这些风景,就不能说已见过苍生。

……

这日,化羽来到一个小镇。这镇子的样子让他想起儿时居住的通仙镇,同样的石板小路两旁开着些茶馆商铺。不觉天色阴沉,转瞬就飘起了雨。化羽转身进了一家酒馆,环顾四周食客寥寥,便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前方柜台旁的一张桌子上,一个男子正嗑着一盘松子,他相貌普通,一对门牙格外醒目,嗑起松子倒是利索。化羽一愣,却见他身后竖起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这家伙竟然是妖。

化羽刚意识到对方身份,却见柜台里走出一个女子,一手捧着隆起的腹部,来到那男子近前就是一脚,低声骂道,“收起你的尾巴,小心吓到客人。”

那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闯祸,赶紧收起尾巴,一边“呵呵”陪着笑脸,一边摸了摸女子的肚子。

女子白了他一眼,“还不招呼客人!”

男子环顾,这才看到角落里的化羽。他起身正要陪着笑脸迎上,却突然眼睛一瞪,愣了一下,然后竟三两下跃到化羽面前,脱口道:

“化羽?”

“你认识我?”化羽惊道。

“天,还真的是你!”男子双眼闪亮,满脸惊喜颜色,“我,你不认得了?”

见化羽一脸差异又忙着提醒道:“墨羽阁,藏书楼!”

“你——”

“对,我,松二!”

“松二。天哪,那两只小松鼠!”

“嗯嗯!我化形成功了,现在这里定居,这是我的店。”

“方才那位?”

松二满脸幸福,“我家娘子。”

“她知道你是?”

“知道!她不介意,谁让我是这天底下对她对好的人。她还要给我生小松二呢!”

“恭喜了。”化羽万没想到竟有朝一日再见当年的小松鼠,而且已化成人形,还有了自己的小家,他打心里为他们感到高兴。

“你哥哥呢?他也?”

“他也化形了。不过,他和我不同,我只想过凡人的快活日子,他却只想着修仙。这不,自打仙门对妖族敞开,他就去报名求师了。”

化羽乐了,“松一还是那么有追求。敢问,他打算投奔哪家仙门啊?”

“自然是离家近的,就万仞山里头那个,叫——幻虚境。”

“那里啊!”

“怎么,你也知道那儿?”

“我——略有耳闻。”

“别光问我,你怎么样现在,这样子一点儿不见老,不会是得道了吧?”

化羽笑笑,“什么道啊,”说着压低声音,“你忘了,我也是‘妖’。”

“哦,是的,记得那会儿他们都说你是妖,你那个师父也是妖。可是不对啊,那什么尙轻就没带你修仙问道去?”

“尙轻?”化羽一惊,太久没有人同自己提起这个名字了。

“是啊,她不是个什么仙吗,随便漏漏手指就是上乘仙法,没教你两招?”

“仙?上乘仙法?你都听谁说的?”

“她自己说的啊。你不知道,我和我哥能有今天多亏了她。”

“哦?”化羽当真感到诧异。

却听松二解释道:“当时你不是被关密室嘛,尙轻找不到你就让我和我哥帮忙穿过荆棘林去寻你。当时她许诺说会教给我们修行秘诀,保证让我们修成人形。后来,我们就发现了你的位置,她也兑现承诺教了我们口诀。”

化羽心中淌过一丝暖流,回忆种种再次浮上心头。他笑笑,应了句:“哦,时间太久倒是记不清了。”

松二却依然难掩兴奋,“说这么久口干了吧。我去弄壶好酒,再来两个下酒菜,咱哥俩好好叙叙。”

“好啊!”化羽爽快应道。

那一天,雨一直不停。化羽和松二把酒畅聊,仿佛一昔间回到高高的藏书楼。不谙世事的少年,和心怀化形梦想的松鼠,他们的缘分在那里结下,又在今日的酒中重温。

话别松二,离开小镇,化羽再次踏上漫漫旅程,不觉竟来到昔日与司剑“逃亡”时初经的城镇。时间已到傍晚,月老祠内亮起灯火,祈愿的男女依然虔诚焚香。

化羽想起自己和司剑写下的祈愿红带。可如今参天古树上一波又一波的红绸被拴上树梢,经历风雨,有的破落,又有新增,想找到昔日他们亲手所写那对谈何容易。

化羽刚想纵身上树查看一番,忽觉身后灵气逼近,恬淡的合着一股冬梅轻香。

他一回头,却见不远处一个白衣女子正笑盈盈地看向自己。那一眼,恍惚间又见当日初遇,一片芭蕉叶顺流而下,何其潇洒。

“我就知道,你定会来这里。”君书玉笑着,言语轻快不似昔日冷慢。

化羽却激动得不知所以。

他们来到江边,君书玉指着一艘船道,“倒是有人不敢来见你呢。”

话音刚落,就见船舱内探出只手冲他们招了招。

船是逸一包下的,他们行船江上,观江景夜色。

化羽问君书玉:“前辈这是回归仙位了?”

“别叫前辈,叫姐姐!”

化羽乐了,这可大不似过去的君书玉,于是笑道:“君姐姐。”

君书玉答应得却是麻利,随说:“也不知是谁千方百计贿赂天机阁的那些主簿,直把我写的不是早夭就是命短,一来二去这七世就给匆匆应付过去了。”

逸一用手摸了下鬓角,不无尴尬地说道,“化羽,此番前来是向你道歉的。书玉回来后知道了所有事,骂了我足足四个时辰。她说,不能打着为你好就干涉你,如果真为你着想,就该相信你能够处理好自己的事,也该尊重你的选择。谎言和欺瞒终是不对的。”

化羽淡淡一笑,“你是说司剑的事?”

“嗯!”逸一使劲点头,同时不无诧异地看了君书玉一眼。

“我不怪你。我知道,那些话是她教你说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一直知道。因为我认识的司剑不会为了一己前途割情断义,更不会说出那样伤人的话。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司剑一定是权衡了所有才做出的抉择。既然她希望我重新开始过畅快生活,那我就当好好珍惜,不能辜负了她的这番心意。”

此刻的逸一当真动容。眼前的化羽已不是那个张扬少年,君书玉说得没错,自己早该信任他的。

“化羽,可你知道司剑她为此付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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