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1“晚安”

幸村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由疑惑而了然,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浮起一层笑意。他接过信封,看也不看上面的字,随手夹进书中,就着今天的自学内容同柳生闲聊了几句。

“你看到部长的表情了吗?完全没有半点惊讶。这就是帅哥的从容吧。”

柳生把手机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来,拨通柚木的电话。他头也不抬,说:“仁王君的从容应该丝毫不差吧?毕竟你刚才还自称校园偶像。”

会心一击。完全无法反驳。电话那边传来柚木元气满满的声音,轻声叫着柳生的名字,坦诚,而且放松。仁王抬头和好友告别,往寝室的方向走。路上遇到急于躲避真田追捕的切原,好心提醒他“我刚才在附近看到副部长了,要逃的话建议你往外边哦”,然后没过多久就听见走廊窗户外面传来真田的怒吼和切原的哀嚎。

“可恶——!!被骗了!!”

仁王关上窗户,把两人的声音一起关在外面:“训练迟到就要老实领罚啊。这样对赤也也有好处,同时还省了真田找人的功夫。日行一善,达成。”

一个百试不爽的定理是:做了好事之后心情也会变好。仁王回到寝室,相当顺畅地搞定了今天的作业,然后拿起手机刷了会儿bbs和立海大之狼论坛,感受了一下正常高中生与少数高中生都在做些什么。注意到屏幕右上角显示已经过了十点半,便拿起洗漱用品走向卫生间。

“哟,赤也。”立海大附中前途无量的接班者站在水池前,从镜子里看见他走进盥洗室,吐掉嘴里的泡沫就想找他算账。

“先别急,”仁王一个箭步上前,牢牢按住他的肩膀,“学长有一个很严肃的话题要问你。”

作为一名常年戏弄后辈的欺诈师,仁王预先准备了一大堆“严肃话题”,以便随时转移对方注意,避免遭到打击报复。

“什么问题?”切原果然定住了。

仁王大脑飞速转动,三秒钟后选择了一个他自己看来都有点莫名其妙的问题:“等我们回去就十二月,马上要到圣诞节了对吧?如果圣诞节那天,赤也在意的人没有送你礼物,你会怎么办呢?”

“在意的人?”

“心仪的女生之类的。无法想象的话把对方当成参谋也可以。”

“不可能。”

“诶?”

切原嘴角沾满牙膏泡沫,神色认真:“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我在意的人一定会送我礼物。毕竟是我。”

如果说幸村那是帅哥的从容,那么这一定就是笨蛋的从容了吧。仁王挤完牙膏,把杯子放到水龙头下面,心里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

“如果真的没有收到礼物的话,”身旁的笨蛋还执着于这个临时糊弄的问题,“我应该会反过来送她一份!”

仁王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有点意外地看着他。切原对这道目光浑然不觉,仍旧沉浸于自己的浪漫幻想中:“因为是在意的人,所以要主动出击!怎么样仁王前辈,这个想法是不是很帅气?”

“啊……”仁王关掉了水龙头,“没错。的确是你的风格。”

兴许是切原嗓门太大,直到仁王收了洗漱用品回寝室,站在衣柜前换睡衣的时候,耳边还回荡着他中气十足的宣言。与此同时,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幸村的脸,男生靠在医务室外墙上,眼底写满运筹帷幄的从容,轻声问他,那么仁王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弟弟,就是坐在里面的那个小鬼,长大以后想要和早川结婚。作为哥哥,我帮忙打听一下他有几个情敌。然后作为邻居,关心一下早川的情感生活。毕竟如果你们在一起,以后结婚,我只要随一份礼。”

幸村说不愧是仁王,再没见过谁比你更会算账。他说我毕竟是搞数学竞赛的。谁也不信的回答升到半空,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很轻易就把它碰散了。

虽然看起来针锋相对,但是他和幸村已经在基本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他们都想知道早川为什么要这么做。差别在于,幸村想知道早川会不会真的喜欢上自己,以及真正的早川到底在哪里,而他则全无探究之心。

如果说对早川的初印象来自于报道日公告栏边那张生无可恋的脸,随后,她在礼堂和教室的豪言壮语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成为邻居的现实则为他近距离观察她提供了便利。然而日常生活却编织出温柔的陷阱,滴水穿石的强力令他对自己的背叛水到渠成。

暑假的时候他教她打球,发现她几乎踩中了所有初学者会犯的错误。早川一站到场上就紧张,球来的时候要么不敢动,要么冲上去直接挥拍。他在对面叫她注意拍面和击球点,她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说,可我挥拍的时候根本分不了心啊。

“我们来试试看发球,”仁王从对场走到她身边,亲手做了个示范,“左手松开,让球在空中自由下落,右手持拍,轻轻把球推出去。”

她试了五次才成功。网球撞在拍面中央,发出清脆而结实的声响。

仁王说就是这样,“通过这个动作来寻找击球的感觉。不需要施加任何力量,身体带动球拍,拍面碰到球,然后把球送到对面。”

身体习惯是很难培养的,一次成功之后还有更多的失败。仁王不以为意,反倒是早川羞愧起来,第三次挥空后,她轻声说了句抱歉。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性想说你不用道歉,话在嘴里荡了一圈又咽下去。盛夏的早晨,温度渐渐攀升。早川棒球帽边缘的一圈布料已经被汗水浸湿,阳光下看着有几分狼狈,又有几分可爱。

仁王绕到她身后,示意她摆好正手击球的准备姿势。然后握住她的手,带她体验了一下什么叫“不加力推过去”。他自己体温偏低,相比之下,早川的手很热,脉搏在薄薄的皮肤下跳动。

“你还是太紧张了,手腕放松。”

“我已经很放松了……”她轻声嘀咕道。

“再放松一点。”他示意她松开左手。网球从眼前落下,在齐腰的高度与球拍轻轻一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被推到对面的场地。

“记住这个感觉。你自己先练着,我去买两瓶饮料。”

他知道自己站在边上早川反而练不好,于是自觉离开,给她时间寻找感觉。两瓶宝矿力从自动贩卖机中落下,发出咚咚两声。仁王隔着防护网看她的动作渐渐成形,心情大好,觉得自己出去上课,起步价至少也有五千円一小时,以后若是找不到工作,还能凭借这个混口饭吃。

早川的身影镶嵌在绿色的菱形防护网格中,仿佛伸手就能抓住,又随时能从指尖逃脱。她每次能往运动裤口袋里塞八个球,左右各四个,全部打完,再装新的。那天他在场外站了很久,许多复杂的猜测都随着单调的击球声消散,最后走进球场,把宝矿力递给早川时,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叹了口气。

“干嘛叹气,”早川拧开瓶盖,仰头咕噜咕噜喝水,“我没有进步吗?”

“你进步很大,我只是被自己的出色教学感动了。”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是桦地要去卫生间洗漱。仁王系上睡衣领口的扣子,对着拉开的衣柜发了会儿呆。耳边再度想起刚才他抛给切原的问题。他觉得自己的形容其实不够准确。早川算不上他心仪的女生,但的确是他在意的人。比起搞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或者加速行驶到旅程目的地,他更希望她能放松一点……不仅是面对他的时候,也是面对其他人的时候。

“网球是能够边散步边打的运动。”即使早川不相信这句话,他也总会把它挂在嘴边。

“再放松一点。”这就是他对流星许下的,再简单不过的心愿。

就在此时,口袋中的手机震动起来。仁王瞥见亮起的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想也没想,就按下了接听键。

在早川反应过来之前,电话已经通了。手机中传来仁王平稳的呼吸声,她愣在窗前,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神奈川刚下过雨,水珠沿着窗玻璃上的雨痕往下流淌,像迟迟的更漏,一滴,又一滴。偶尔在重力牵引下形成新的轨迹,那寂寂的一刹,便显得无比漫长。

到底是仁王先开的口:“puri,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手抖按错了。明明两句话就能结束的事,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仔细算算,他们已经快三周没见面了。一个人回家的时候察觉不出,此刻听到对方的声音,心里才后知后觉地涌起某种异样的感觉。

然而来不及细想,话比脑子转得快,先一步从唇齿间滑落下来:“神奈川下雨了。”

说不清是手机有点烫,还是脸颊微微发着烧。早川正后悔自己千挑万选,却还是选出了老套昭和电视剧的台词,对面那人却似乎松了口气:“是吗。我这边天气还好,就是有点冷。”

“我们也降温了哦。上周五我和柚木一起去逛街买衣服,本以为要十一月才穿上,结果今天晚上一回家就翻出来了。”

“这种天气很危险呢。我国二的时候学校里爆发冬季流感,班上周一还有四十个人,到周五就剩十个了。国文老师坐在第一排桌子上给我们讲课。”

“买完衣服之后我去她家把雪糕领回来了。多亏上次月考考进了年级前二十,我磨了那么久,父亲终于同意了。”

“快六个月大了吧?再不领回来就养不熟了。”

“还好啦。我平时经常去柚木家,雪糕本来也认识我。领回来第一天就偷喝我的水杯,一觉睡醒它趴在我床上,吓得我差点把它踹下去。”

“我建议你慎重。真踹下去的话可能第二天就离家出走回去找柚木了。”

“说起来,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有去科技楼后面喂猫。前天还看到了一张新面孔,颜色像苏打饼干。”

“合宿的地方也有野猫。今天早上我给它喂面包,那家伙吃下去就赖着不走了。我还以为它状态不太对呢,结果柳生说它只是吃多了不能动了而已。”

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晚归上班族缩小的影子,脖子上挂着胸牌,手提公文包踱过去。便利店的送货车静静地从影子上碾过。雅纪臂弯里夹着网球拍,一溜烟奔出玻璃边缘。头发花白的老爷爷牵着狗绳,短暂地同影子重叠在一起。早川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水雾,她伸出手,不自觉地写下仁王的名字。

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可说。一个关键词带出另一个,像是串在竹签上的糖葫芦,仿佛怎么也吃不完。于甘甜中,又带着一丝难言的酸涩。

她说起学生会,说起给宣传部挑刺的宫崎,说起周末的时候去采访立海校园乐队,认识了特别酷的学姐。仁王安静地听着,偶尔给出一点回应。

那天在饰品店结账的时候,柚木问她真的只拿一张明信片吗。早川不解其意,说难道还要再买一张备用吗。柚木说,那也不至于,“我的意思是,你只给幸村寄吗?仁王呢?”

“这个提议是怎么回事?”早川猛地转向她,“我记得半年以前,你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炸毛吧?”

“最近心态平和了不少,对仁王的印象有所改观。”柚木双手合十做阿弥陀佛状,“海原祭你被球砸到,是他把你抱到医务室的吧?还发短信通知了我,虽然我在烤蛋糕没有及时看到。而且我最近也听到了一些和你俩有关的八卦——”

早川干脆利落结账走人:“闭嘴吧,我看你就是想把水搅浑。”

“不觉得很帅气吗!周旋于仁王和幸村之间什么的,立海大附中几个人能解锁这个成就——”

“不敢。会被后援团撕碎的。”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制止柚木的过分联想,“而且很奇怪吧?说到底我们只是同班同学兼邻居,谁会特地给同班同学兼邻居寄明信片啊?你去海外研修都没有给我寄过明信片。”

“……是哦。”

“所以你应该反省一下自己,到底把我放在什么位置。”把矛头对准柚木的早川暗暗松了口气,话题很快滑向此前的修学旅行,再没有回到仁王身上过。

然而她的心仍在胸膛里砰砰跳着。不得不说,俯身挑选明信片时,她的确起过这样的念头。然而她很快就把仁王雅治的脸从心头压了下去,就像她在反应过来之后很快抹掉了玻璃窗上的字迹。

她要以什么身份给他寄明信片呢?又该和他说些什么呢?如果说写给幸村的每一句话都是别有意味的邀请与挑战,动机充分,目的明确,那么她准备把仁王放在什么位置?她有没有能力为这一决定负责?

他们不可避免地说起u-17合宿。顶楼的天台很适合睡午觉;长期用发胶做造型的人在沐浴后把头发放了下来,导致选手间一度流传着“十点过后走廊会出现幽灵”的怪谈;白天提供各类料理的餐厅,一到午夜就会变成难以攻陷的要塞;监控室的摄像头可以看到各个球场,于是他告诉切原虽然在训练中偷懒会被发现,但是做了好事也会被看见,为了给前辈们买饮料而四处奔走之类的行为一定会引起注意,排名上升也不是不可能,“结果他真的去买了,欺诈进行得太顺利,反而把我吓了一跳。”

早川毫无感情地叹了口气:“……切原君好可怜。”

“明明是我比较可怜好吗,”仁王话锋一转,“柳生和部长都收到了礼物,而我什么都没有呢。说起来柚木应该感谢我,毕竟她那张明信片是我从企鹅口袋里发现的——部长收到的那张也是我发现的。”

竭力避开的话题摆在眼前。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要道歉吗?她本来就没有给他寄东西的理由。要道谢吗?虽然他很敏锐,但是这样的话她的确说不出口。

“谁说你没有礼物,”又一滴水珠从窗玻璃上滚落,“我帮你整理了三个星期的各科作业。”

“谢谢,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这份礼物太贵重,我想我还是不收为好。”

仁王雅治总是这样,偶尔打出直球,但也不至于把人逼到死境。话题绕开,转向周末的数学竞赛补习,她转过头去望着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已经十一点了。虽然早川知道仁王睡得晚,但是想起他在u-17住的毕竟是寝室,打电话可能影响到室友,便他现在在哪里。

“你放心,”他轻轻笑了一声,“我在二楼的露台上。室友睡了,这样也不会吵到他。”

她几乎条件反射地想,十一月的露台该是很冷的,他从寝室出来,难道穿着睡衣吗?有没有披一条外套?第二天还要训练,总不至于冻感冒了吧?

千头万绪化成一句:“露台冷吗?”

对面倒是很快读懂了潜台词:“我带了外套。”

四周太静了,寂静的神奈川,安静得她隐隐有些害怕。她听见仁王心平气和地说:“早川,你的窗子里看得到月亮吗?”

“诶?”

早川抬起头,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从阴雨天的云雾中露出一角。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渐渐化开,变大,变模糊,整个银色的一团,竟也接近于满月。

“能看到。”

“虽然这边没有下雨,但我们现在在看同一轮月亮吧。”

“……你们合宿很无聊吗,你是不是恋爱剧看多了。”她深吸一口气,咽下喉头的梗塞感,“等你回来的时候就是满月了吧。”

“嗯。还有半个月就回来了。”

“快回去吧,”她对着窗玻璃的倒影笑了一下,“晚安。”

“晚安。”

他们都不再说话,可是电话始终没有挂上。火烫的手机贴着脸颊,许久,那边嘟的一声,轻轻挂断了。早川回过头去看着摆在书桌上的女主角手册,这样的夜,连它都一声不吭,仿佛睡着一般。她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心想,仁王会再打过来吗?

他没有。两周后,u-17合宿结束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