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

许叔换衣出门这会儿, 沈金也跟着许文泓进了主屋,他呆愣愣看着主屋里的地道入口。

地洞啊,这个他太熟悉了,他就没少刨洞, 但在这县城里到处都是人和窝棚, 他连刨洞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刚才回来的路上看到的城墙, 沈金呼吸一下子都屏住了。

被许家人带回来时,他知道自己和小银小铁暂时脱险了,可看到眼前这地道, 他才知道,不止是脱险,他们或许还可以离开县城。

他激动的看着那地道口子, 领了他进来的许文泓则好奇的打量他。

瘦,很瘦, 脸颊都凹陷着的,眼肿得桃一样, 哭得很惨的样子, 挺小个小孩儿,少说比他要小个三四岁、四五岁,背着个小包袱,手上还操着一把菜刀,盯着地道口,一双红肿得都快只剩缝儿的眼居然还能叫他看出放光来。

这形象就挺让人好奇的, 也不知道是谁, 爹怎么就直接往这边领了,不过应该是信得过的,他就低声叮嘱了一句:“别声张啊, 在这屋里也不要大声说话。”

沈金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连连点头。

许掌柜和魏令贞这会儿端了三浅碗盐糖水进来,一碗放桌上,又招呼沈金和许文泓过来帮忙。

沈金忙奔了过去,也是跑过去了才反应过来,菜刀还攥在手里,忙看许掌柜夫妇一眼,小心放下,搁到了一边。

沈银还好,还有意识,拍醒了以后给他喂盐糖水,虽力弱还能配合,先是一点一点喝,喝到后边一口一口渐渐急切起来。

沈铁的状态则很差了,很难唤醒,不过沈金昨晚就一个人给他灌过黄豆水,所以这会儿有魏令贞一起,喂得倒还算顺畅,除了刚开始的五六勺灌不进去,多半都往下漏了,心疼得沈金托着碗在沈铁下巴下面接。

好在也就前边五六勺,渐渐的沈铁自己尝到味儿了,求生的本能,渐渐也会下意识的吞咽。

魏令贞真的,只是这么看着都觉得心酸,她有些理解了为什么这样危险的关头丈夫会把三个这样小的孩子抱回来,不带回来根本活不下去了,最小的这一个,怕是睡着睡着就再醒不过来了。

她想想这世道,又想起现在藏身山里的儿女,在歙州王家大宅的爹娘,还有她们自己这一家人的处境,鼻头有些发涩。

许文庆听着外边动静不太对,又见弟弟提土出去好一会儿都没进,奇怪出来查看时就发现家里添人了,还是三个小孩儿。

他有些疑惑,凑了过去:“爹,娘,这是?”

许掌柜继续给沈银喂着盐糖水,道:“你沈烈大哥的几个堂弟,小金、小银、小铁。”

怕沈金兄弟三人再难过,没再提沈家夫妇和最小的甜丫的事。

许文庆一听是沈烈的堂弟,心下也就了然了。

托二弟和爹送回去的家书,他们家里人都知道沈烈和桑萝,甚至连沈烈还有个叫沈安和沈宁的双胞胎弟弟妹妹都清楚。

他看几个孩子情况不大好,和还算清醒的沈金打了声招呼,作了个自我介绍,就去隔壁把土一倒,继续挖地道去了。

这事是半点儿不敢耽误的。

等给两个孩子一个喂进一小碗盐糖水后,沈银人明显要好一点儿了,至少能稍稍睁眼,沈铁那边,能吞咽就是好事。

沈金看着自己那一浅碗的盐糖水,没舍得喝,试图端过去再给沈铁喂一点,被魏令贞拦住了,道:“糖没用完,还能再喝几次的,你也好不了多少,喝了吧,不能兄弟三个都倒下,到时我们只怕也顾不过来。”

一句话就叫沈金歇了心思,对,他不能倒下。

许伯伯一家人心善,看在大哥的面上救了他们,他不能再给许家人拖更大的后腿了。

沈金点点头,也不二话,端着碗珍惜的一点一点把盐糖水喝下去。

都喝完后,也不舍得把那碗给魏令贞送去涮,道:“许家伯娘,这碗里能再加点水晃晃不,我们一会儿再喝。”

那紧省的劲儿,这是饿怕了。

魏令贞点头:“好,我端一罐水来,你再要喝水自己往碗里倒。”

沈金连连道谢,看许文泓也进地道里了,他也不敢干站着,也想进去帮忙,被许掌柜提溜住了,道:“就在这歇歇,也看着你弟弟情况。”

就这小身板,再折腾折腾,都不够败坏的。

魏令贞出去端水罐子,夫妻俩一起去了灶屋,许掌柜至此时才有机会把沈家三房的事情大致和妻子说了。

许掌柜说得很委婉了,魏令贞听明白沈三干了什么之后,还是不可避免的胃里犯起了恶心,再看看主屋方向,又看丈夫:“那几个孩子?”

许掌柜知她担心什么,怕孩子的心性随了沈三那个当爹的,道:“几个孩子是好的,许叔往那村里走得多,私下里打听观察,也常接触,心性还是能判断得出来的,而且若是不好,以沈家长房和三房的关系,沈烈也不会还搭着人情托我照拂。”

说到这里少不得简单几句把沈家长房和三房的关系说了说,魏令贞听后,道:“沈家长房的人心地倒是好,没迁怒到这几个孩子。”

不过算算沈烈年龄,想想也是,从小带大的,小的两个昏沉着看不出来,大的那个刚才接触那一会儿粗粗看着是不错的,自己身体未必就强到哪里,一碗糖水都想着省给弟弟,这刚过来,也会不自在,想着去找活干。

魏令贞问:“几个孩子今晚是跟咱们一道走了吧?那以后呢?”

祁阳县都被围了,离北边更近的歙州现在自然也去不得,他们一家几口其实也没地儿去。

许掌柜沉吟,最后叹一声,道:“先带着吧,趁夜出去,这出口离城门远,外边是林子,出来前先留心下外边情况,趁夜藏到沈烈帮我们挖的庇护所里,那里我藏了不少粮食和盐,到时看情况,看是先藏些日子还是找机会背些粮食往山里逃。”

从在窝棚里弯腰抱起沈银开始,许掌柜就知道后面的路更难走了。

两个孩子饿得那样厉害,要仔细照料不说,后边好些天怕是都要人背着抱着,如果藏在庇护所还行,如果要快点往山里逃,多了这两个孩子,他们能带走的粮食就要少很多,后边不够吃的话,怕是还得冒险摸回庇护所来拿。

但还是得救。

他与魏令贞道:“我们娘,文博、文茵,包括云峥和清和这些日子来一直是得沈家和陈家庇护着才能安生藏在山里,躲过了眼前这一劫,沈烈托我照拂四个孩子,现在只得这三个了,我真不管的话,这三个孩子怕是活不过三天。”

他握了握妻子的手,道:“令贞,救他们的话,我们后边会走得难一点,可有庇护所有藏粮,应该还是安全的,不救的话能走得轻松些,但没碰上没这些渊缘还罢,碰上了看到了几个孩子的处境,我若置之不理,往后心里怕是都难安了。”

“而且,也算我功利,我们后面也无处去,庇护所倒是能暂时藏身,但是离县城近,也只能暂时藏身而已,久住是不成的。我原本的打算就是准备往和沈烈通信的那个山洞先藏着,那山洞还算隐蔽的,要是沈烈和陈大山会出来看有没有信,能碰上的话,我们能跟着走才是最安全的。”

带上这几个孩子,也算能还沈烈几分人情。

虽然他清楚,以他们现在和沈家陈家的交情来说,外边这样的情况,他们无处容身,而他们家原就已经进了避居之处,送进去的粮食就算他带上妻儿进去也够,何况庇护所里也没少藏粮,就算没救这几个孩子,沈烈和陈大山应该也会同意带上他们。

可总归还是不一样的,良心上难安,且这一辈子,他大概也不会敢和沈烈提起他知道几个孩子有难却见死不救的真相。

魏令贞和他夫妻十六载,哪里不知自己男人是什么样的人,笑了笑:“我没意见,后边的路你有章程,不会因为救人让我们一家人有太大的危险,这就可以。”

能得妻子谅解,许掌柜自是高兴,道:“那我挖地道去了,你就多上上心,照看下那三个孩子,主要还是饮食上,盐糖水过会儿再给喝点儿。”

魏令贞点头:“放心,我都有数的。”

许家老宅这边紧着挖地道,许叔那边也到了城楼,私下里找到那管事的士兵,把个沉甸甸的金镯给塞进了他手里。

那士兵低眼一看,眼皮都跳了跳。

金镯。

他看向许叔:“你这是想求什么?”

许叔揉着腰,把沈家三房说成亲眷,把两口子惨死的事说了,表示想托管事的帮忙派两个人去把尸体收回来,火化了。

那管事细着眼瞧他:“你自己干的不就是这个?悄悄找个人给你搭把手,去干也就干了,怎还花这代价让我安排?”

许叔嗨一声,捏捏腰,道:“我这不是年纪大了,这些天干下来实在撑不住,收尸是其一,主要是这腰痛得太厉害了,上城楼抬尸我怕是反应不灵活,那就……”

他讨好地笑笑,道:“所以这是想求着您,容我休息两日可成?”

那管事的一听就明白了,腰真痛假痛不知道,怕在城楼上一不小心被那刀箭给削了倒是真。

他掂掂手上的金镯,袖到了手里:“行吧,就两天。”

转身叫人去收尸,窝棚在哪让许叔跟那人说。

招来的那两人许叔也熟,都是跟着抬过伤员抬过尸的,他谢过管事的,单和那两个民夫说话去了。

“只收女尸?”

许叔点头,从袖里摸出换衣时从家里带的两串铜钱,一人给塞了一串,又把早准备好的一块布递了过去,道:“辛苦两位小兄弟,只收女尸,烧了后帮我把骨灰收一收,一会儿前边巷子角那里给我就成。”

其中一个和许叔一起干了好些天,也算相熟的,有些奇怪,道:“不是你家亲眷吗?另一个不收吗?”

刚才那管事说话可没避他们这小民夫,事实上,他们平时就算收尸,也只收城楼上战死的那些,城里窝棚死没死人,这些兵士是不管的。

许叔听得亲眷二字,脸上闪过嘲弄,道:“那是个吃人的牲口,亲女儿都下得了口的,我可要不起这样的亲眷。”

一听这话,两个民夫瞳孔都缩了缩。

城里有人饥不择食,丧心病狂了,虽不知道具体是哪家,但围城这样久了,窝棚区里偶尔能飘出肉香来,他们也不是傻子。

但除了上次被将军剐了的那一个,真正具体到哪些人这样没下限,他们还真是头一回知道得清楚,也就理解了许叔的意思。

两个民夫是正派作风,不然也不会甘心情愿在城楼上出入,为的不就是赚个馍吗?

对沈三那种人是极为不耻的。

不做人要做畜牲,那死了也合该是个畜牲的待遇。

在窝棚区里,人没了没人收殓会是个什么下场,谁都清楚。

“行,等着吧。”

许叔又把那边有几个不怀好意的说了,让烧的时候留心下有没有人缀着,道:“我救了几个孩子,就怕给人当肉食盯上,说实话,今天连工也不敢上。”

和他相熟的那个道:“没事,我会留心的,到时再抬个几趟伤兵,知道我们是城楼上干活的,人都烧了,他们也不会再盯着了,没人缀着时我再把东西给你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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