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女祭司(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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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看着光屏,心想原来如此。

在他和王瀛锋共事的那段时间里,他常常能够感觉到王瀛锋对于张琏君的态度十分微妙。即便是双方(联盟集团与反同一场论)交锋最严重的那段时间,王瀛锋似乎也总在试图论证,反同一场论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张琏君能够完全控制的。

这当然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张琏君再怎么神通广大,他也只是一个人类,无法控制自己麾下十几万人的一举一动。但是奇怪的是王瀛锋对于张琏君的态度,似乎总在为自己目前最大的敌人开脱。

阿尔当年不仅仅要担任联盟内的职务,还要作为联盟集团总司令参与军事决策。每当他听出王瀛锋话里为张琏君辩护的意思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与王瀛锋当面吵起来。

当年他不明白为什么王瀛锋能够视联盟数十万的伤亡于不顾,总是要为张琏君说话,现在他大概明白了。

阿尔冷笑一声,怪不得反同一场论到最后,确实已经大部分都脱离了张琏君的掌控,转而由他的二把手张大刀来做出反同一场论的几乎所有决策——即使后来证明,张琏君在反同一场论公开与联盟对抗的最后七八年中,早已病入膏肓,由二把手张大刀处理所有的事务属于正常情况,阿尔还是觉得这是因为张琏君的性格太过忍让。

他不会觉得张琏君为了报答张丽华的恩情而把张清源带走是一种知恩图报的行为,阿尔只会觉得,只要张琏君咬死不同意,谁也无法强迫他出现在婚礼现场,那么张丽华的计划自然无法成功。

阿尔摇头,他今天第一次从王瀛锋的记忆当中看到了自己曾经花了数十年与之认真为敌的敌人是如何成长起来的。他一直佩服张琏君的勇气,但是他也一直对张琏君的手段嗤之以鼻。

从某个角度来说,王瀛锋和张琏君确实很像,他们都善于吸引别人,但是都不善于控制别人。阿尔一直认为这是他们的短处,却是自己的长处。

光屏上,王瀛锋把张琏君和张清源都带回了自己家。在三人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火车站上见到了王瀛锋的父亲派来接三人的车时,王瀛锋看着坐在车里好奇地一直在伸手摸着车里所有东西的张清源,突然明白了之前张琏君说他是个“小少爷”是什么意思。

这是张清源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坐在这样的车里。而王瀛锋甚至已经学会了怎么开车。

王瀛锋终于看见了自己曾经与他们之间存在的鸿沟。

王瀛锋的父亲叫王待炎,穿着一身旧式军服,阿尔对旧式军服并不熟悉,但是也能大致看出来军衔颇高。他的母亲叫沈虞,是医生,常年不在家,即便是三年没见的孩子回家的日子,也无法请假,只能和领导申请提前下班,回来和家人团聚吃一顿晚饭。

王待炎见到车上下来的三个年轻人,先是给了王瀛锋一个拥抱,严肃的面孔上毫不吝啬地露出热烈的笑容:“瘦了!黑了!”

王瀛锋喊了一声“爸”,父子俩彼此眼中都有泪花。王瀛锋没忘记自己还带了人回来,忙收敛了情绪,向旁边一让,让出身后的张琏君和张清源来。张清源从来没见过这些人,正躲在张琏君身后,张琏君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王瀛锋把他们介绍给父亲:“爸,这是张琏君,和我一起在农庄上的兄弟,这是......”

王瀛锋正要介绍张清源,张琏君忙抢过话头道:“王叔叔好,这是我妹妹,张清源。我们家里没人了,就由我来抚养她长大。给叔叔添麻烦了。”

张清源暗自松了口气,乖巧地看着王待炎,喊了声“王叔叔好”。

王待炎看着三个年轻人,笑得很高兴。他走过来,伸手在张清源头顶上摸了一把:“太好了!瀛锋这小子和我说了,你们以后就住在这儿,把这儿当家一样。我和你们沈阿姨一直想要个女儿,女儿多听话啊,”王待炎伸手在王瀛锋的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不像这混小子,从小到大,不知道让我和他妈操了多少心!”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勤务兵从驾驶位上下来,帮三人把行李搬进了王家。张清源看着王家的三层小楼,还有楼前带的小花园,眼神中出现了一抹落寞。

张琏君和张清源的东西都被拿到了房间中,自有人帮他们收拾。张琏君注意到了张清源的情绪,弯下腰对她道:“我们还会回去的。”

只是谁都没想到,回去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那是一个初秋的日子,阳光很好,已经失去了夏日里那种逼人的灼热,连颜色都褪了,一片浅浅的水金色,像是蒸鸡蛋羹时加多了水的结果。空气中很干燥,有一种天地间的植物都被烘烤得暖洋洋的气味在空气中流动。法国梧桐的树影落在地上,婆娑晃动,像是一场温暖而绮丽的梦。

张琏君正在大学里上课。他回来之后复习了两个多月,重新考上了大学。目前是大一的学生。三年没有接触正统的授课,张琏君颇有些手忙脚乱,但是学习知识带来的快乐和充实让他没有空间再去想其他杂事。在初秋的一个下午,他的辅导员突然走进来,打断了课堂,对正在教授社会学基本原理的老师歉意地笑笑:“琏君啊,你出来一下。”

张琏君一愣,当着众人的面走出了教室:“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

辅导员以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张琏君:“从下河镇张家庄有人打电话找你,说是你岳母去世了。”

张琏君觉得自己的耳边好像炸响了一个炸雷。他的情感没有跟上,但是理智还在,他对着辅导员道谢:“谢谢老师,我得回去处理一下。我先请几天假,等回来的时候再和您销假,可以吗?”

辅导员点点头。张琏君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在初秋微凉的天气里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缓慢地后退了几步,然后突然飞快地奔跑起来。他跑回宿舍,带了些必要的行李,然后就骑上自行车,直奔张清源的中学而去。

张清源的情况很尴尬,她的年龄已经到了该上中学的时候,但是她几乎连开蒙都没有完成,本来沈虞想把她塞进小学一年级,但是张清源一个小小的人,死活不愿意,只同意沈虞把她送到七年级做个插班生。张清源还立下了“军令状”,说是要在一年之内拿下小学的第一名,如果拿不下以后就不读书了。沈虞觉得好笑,孩子到了她手里,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接受教育的,于是她假意答应了张清源,心里想着,即便是张清源没有做到自己立的军令状,她也会让张清源继续读书。

没想到张清源居然真的做到了。小小的女孩,每天苦读,让作为医生的沈虞不得不板着脸命令她去休息,张清源这才不情不愿地进屋睡觉。

现在张清源顺利地升上了中学,成绩依然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只不过她的朋友始终不多,有些让王待炎和沈虞担心。王待炎还曾经找过张琏君,问他是不是应该让张清源多交些朋友,没想到张琏君却道:“让叔叔担心了,我替清源向您道个歉。但是叔叔,我认为朋友不贵在多而贵在精。如果强迫清源和不能理解、认可她的人交朋友,她会很难受。”

王待炎原本还想劝张琏君在大学里也多交些朋友,一见他这个态度,就明白这大概是某种“遗传”——即便他已经看出来张琏君和张清源多半不可能是亲兄妹,但是他们确实在性格方面保持着某种类似——都一样的有些恃才傲物。

沈虞知道了,仔细想了想,点头:“也是,和不聪明的人说话真的很费劲。”

张清源正在上课。这节是物理课,张琏君不得不打断物理老师的课堂,歉意地把张清源叫出来。因为王待炎和沈虞都很忙,王瀛锋回来之后,和自己的父亲达成了某种默契,自己报名参军去了。于是张清源的家长会都是张琏君来开,学校里的老师都认识张琏君。

张清源还沉浸在刚才的课堂中,脸上带着兴奋地问张琏君:“哥,怎么了?”

张琏君几乎是歉疚地看着张清源:“你们班主任在不在?先去请个假吧。”

班主任很好说话,这班上的孩子多半出身一致,并不是她一个小教师能够得罪的。张清源足够信任张琏君,乖巧地填了假条,又默默地跟着张琏君回了王家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在张琏君带着她走出王家的时候,才问道:“哥,到底怎么了?”

张琏君坐上驾驶位,在出发之前转头看着张清源。张清源终于从他不寻常的回避当中感觉出了一丝无需言喻的恐怖。她在副驾驶上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笑容褪去:“哥,你告诉我吧。”

张琏君深吸了一口气,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脸上的肌肉全都僵硬了,他感觉到自己眼眶里又温热的液体,他强忍着自己的泪意,尽量保持着平静说出了这句话:“清源,刚才张家庄上有人打电话来说,张组长去世了。”

张清源似乎没有听懂张琏君在说什么,她甚至还试图想笑一下,但是她的肌肉好像比大脑提前预知了她的情绪,那个笑容只有一半的完成度,看起来有些滑稽:“怎么会呢?我们明明上个月还回去看过妈啊。”

张丽华得的是肺病。她常年积劳成疾,在□□之前还能靠着强壮的身体底子熬过去,但是□□之后,她的身体就垮了,多年的疲惫像是一道血喷泉,从她的肺里爆发出来。

自从张琏君和张清源走了之后,他们尽量保持每个月回去看一次张丽华。张丽华是一个要强的人,每次展现在张琏君和张清源面前的都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然而张琏君却不忍心告诉张清源,肺病的一个表征就是,病人的脸色看起来苍白中带着红润,并不像是一个已经病入膏肓的人,但实际上他们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张琏君也曾经隐晦地向沈虞咨询过张丽华的病。沈虞听完之后摇摇头:“如果真是你所说的这样,已经来不及了。”随即她转头看着张琏君:“她是你的什么亲戚吗?是的话让她好好休息吧,时间不多了。”

张琏君本来想说什么,但是想到张清源现在是他的“妹妹”,而他们来投奔王家又是“家中无人”才来的,只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沈虞勉强笑笑:“不是,是我一个同学对医学感兴趣,前几天在书上看到一个病例,托我过来问问您。不打扰阿姨了,我先回学校了。”

沈虞看着张琏君的背影,若有所思。

但是这些张琏君都没有和张清源说过。他每次想开口,都觉得太残忍了。

张琏君几乎是全速地开回了张家庄。张清源在车上已经哭了好几次,眼睛肿起来,几乎占了大半张脸。她在下车之前终于擦干了自己的最后一滴眼泪。张清源抿着嘴,脸上还残存着泪痕,呈现出一种近乎冷漠的神情,打开了车门,踩在了这片她母亲生于斯、长于斯,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去的土地上。

张琏君提前下车,将行李都背在自己身上。村里现在的组长来接他们,是曾经和张琏君一起干过活的年轻人,叫张子遥。

张子遥迎上前来,本来想笑一笑,但是见到张琏君和张清源的脸色,又觉得不妥,只好在脸上绷成了一个颇有些荒诞的神情:“君哥、清源妹妹,你们回来了?组长要停灵三天,你们等下葬之后再走吧,好吗?”

张琏君和张清源当然是同意的。他们住回了张丽华生前的小院里。晚上张琏君总是担心张清源出事,晚上做噩梦惊醒了好几次。他起身穿好衣服去敲隔壁张清源的门,等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了,张清源披了件外衣站在门后,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哥?”

“......没什么,我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事。有任何事情叫我,我就在隔壁。”张琏君见到张清源除了眼睛的肿还没消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别的事,只好这么嘱咐她。

张清源点点头,在关上门之前破天荒地关心了张琏君一句:“哥,你也早点休息。”

随即门就被轻轻地关上了。张琏君只好自去睡觉。不过,葬礼进行的三天,没有人看见过张清源哭,但是她的眼睛却总是肿的,从来没有消下去过。

葬礼的流程有庄子上的老人主持,把张琏君和张清源叫来,是因为张清源是张丽华的女儿,也是她在世唯一的亲人,而张琏君名义上是张丽华的女婿,按照老风俗,张清源和张琏君需要在送灵的时候在张丽华棺材前哭丧。

到了出殡那天,张琏君和张清源穿上丧服,一个在张丽华棺材前洒纸钱,一个给张丽华捧着罐子。张家庄的墓地距离庄子并不远,一众人等步行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随着唢呐奏的哀乐响起,早就挖好的墓穴中填进了那口沉默的、冰冷地黑色柏木棺材。张清源和张琏君并肩站在墓穴边,看着村里人往里面填土。张清源突然看着土壤下的棺材道:“哥,我昨晚梦见妈了。”

张琏君有些意外,他看向张清源:“你梦见什么了?”

张清源却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一句话。

在张丽华下葬之后,张琏君和张清源都向新组长表示愿意将张丽华留下的小院留给庄子里做办公之用,新组长张子遥可谓是喜出望外,脸上有了些真实的喜悦,拿了好些土特产给二人,亲自站在车屁股后面目送着他们离开,吃了一鼻子的灰。

张琏君在张丽华死后的半年内都特意关注着张清源的状态。然而张清源却好像没事人一样,正常生活学习,看得张琏君更加担心了。到了十二月十九号,是张清源的生日。一家人都腾出时间来给她过生日,即便是王瀛锋跟随着部队驻防去了外地,也提前给张清源寄了礼物回来。

在许愿时,张清源笑着点燃了所有蜡烛,然后看着所有人道:“王叔、沈姨,哥,你们都出去一下,愿望被别人知道就不灵了。”

沈虞笑着站起来,用手指在张清源鼻子上刮了一下,推着丈夫出去了。张琏君担忧地把切蛋糕的刀拿走,张清源笑着跟在他身后,等张琏君一出去就关上了房门。

王待炎看见站在房间门口的张琏君手上拿着刀,问道:“你拿刀干啥?”

“刀用完了,我把它拿去厨房。”张琏君勉强笑着。他转身去厨房之前,隐约听见房间里传出来一声呜咽。

张丽华的死像是一段沉在生活这条滔滔大河当中的锚链。所有人都知道它在那里,但是没有人再有机会去回顾。岁月如流,一晃就是七年过去。张琏君大学毕业之后,硕士申了国外的学校,正好王瀛锋申请那个国家的大使馆武官的职位成功。张琏君即便是知道这个国家多雨,但在这儿过了三年,还总是记不住出门随手拿雨伞。在他下课之后看着教室外连绵的阴雨叹息时,他新交的外国同学约瑟夫叫他:“于连,外面有人找你!”

张琏君有些意外,他看着约瑟夫明显含着揶揄的笑容,向教室门口走去。

在教室门外,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高大男人正拿着伞等在那里。张琏君被他的容貌一震,他颇有些不可置信地走过去,看着男人脸上的笑意,试探着开口说出一句自己的母语:“王瀛锋?”

“张琏君,还是我应该叫你‘于连’?”王瀛锋笑着打趣了他一下,张琏君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你还是叫我‘张琏君’吧。”

“你这学期还有课吗?”张琏君回教室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两人一起向张琏君的出租屋走去。张琏君自从上大学以来就自己做家教,几乎没怎么花王家的钱。他的家教事业随着他本人的出国也走出了国门。张琏君时不时还接一些零工,现在赚的钱也算是能够支撑自己的日常开销了。

张琏君摇头:“三天后考完试,这学期就结束了。怎么了?我还没问你,你到这儿来是做什么?”

王瀛锋心虚了。他看着张琏君,心里一横,还是决定把真话说出来:“我是大使馆的武官,在这儿三年了。”

张琏君乍一听没什么,仔细一算,自己来到这里也才三年,而这三年里自己居然一次也没见过王瀛锋。张琏君不由得有些生气:“王瀛锋,三年了,你怎么不等我回国了再告诉我呢?”他咬着后槽牙笑:“那你今天有事因为什么来找我?”

王瀛锋知道自己无可辩驳,只好乖乖认错:“我错了,是我平时太忙,想着你也很忙,所以一直没来找你。你看,我这不是一有时间就来找你了吗?”王瀛锋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的眼神从他在教室门口等张琏君的时候就落在了他身上,仿佛一粒蒲公英的种子终于找到了只属于它的乐土,再也不愿意离开。

细密的雨丝落在黑色的十六骨伞上,阴沉沉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王瀛锋在焦急的等待中,试图把自己的心跳与伞外的雨丝同频——他想,如果自己不是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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